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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的金莲花

推荐人:王家玉 来源: 阅读: 2.14W 次

近一段,王屯王大军家异常热闹,原因是他奶奶的时日不多了。奶奶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颇受关注,有经验的长者都说怕是吃不上新麦了。二婶、三婶为了奶奶“跟前有个人”,“不寂寞”,在她外间的屋里摆了张麻将桌,一边儿打牌,一边儿表示孝心,“妈,你有事儿了叫我一声啊。”过一会儿又想起来了再喊喊,“妈,妈呀!要不要再喝点水?喝点水吧。庭芳,给你奶倒碗水,再舀勺儿红糖。红糖暖身子。”末了,二婶不忘再说一句,“俺家庭芳呀,好德性好脾气,勤快能干还爱干净。”三婶接着说,“这样的媳妇儿真难得,十里八村都找不着。”

沉睡的金莲花

奶奶姓李名金莲,今年九十六,膝下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儿媳已过世,庭芳是她娘家远房侄孙女,现在是她长子长孙王大军的媳妇。老太太十多年前因为摔过一跤,加上是小脚,行动极不方便。年纪也大了,本家长辈商议轮流照顾她,一轮一个月。庭芳没了公婆,这事儿她得顶着。老太太一生积德行善勤俭持家,没有亏待过哪个媳妇儿,每个孙子孙女都看得十分娇贵,好像谁都没有理由嫌弃她。早些年,大军为了方便奶奶解手,在村里第一个装了套坐便器。就是因为这个坐便器,二婶三婶都拒绝将婆母接回家住,而是每天三次殷勤倍至招招摇摇地把饭菜送过来。“别看俺婆子没闺女,烧烧香念念佛日子过得神仙样儿。新鲜的、稀罕的好吃好喝端过去。辛辛苦苦一辈子该享享福了。”只顾吃喝全然不提拉撒的事儿。轮上谁了,只是来的次数多一些,谁都能随便找个理由去忙别的事情。赶上老太太有活动,晒个太阳上个厕所什么的,也动手搀扶。只是赶上事的机会就少得多了。倒是庭芳什么事儿都能赶上,赶不上也能“随手”、“顺便”。两个婶婶一个比一个有眼色。见庭芳搬洗衣机,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太太该洗的东西收拾出来,“庭芳,趁你洗衣裳,你奶的这些也随手扔进去甩一下。把她拾掇干净,大伙儿看着也顺溜儿。”见庭芳要洗澡,“庭芳,我叫你奶也扶出来,顺便也给她冲冲。洗了再吹吹头发,感觉是舒舒坦坦的。”“庭芳,我去东庄看你姥爷,这两天做饭多添碗水。”

……

本家很多人都看不下去了,要出面调停。庭芳说俺叔俺婶都恁大岁数了,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大军也不好说什么。

老太太这盏灯总算是快熬尽了,已经几天咽不下什么东西了。二叔三叔也不敢出远门了,二婶三婶也不轮班了,谁有空儿都来坐一会儿。牌桌上摆着老太太做的各种钱线活儿,鞋垫、坐垫、虎头帽子虎头靴等等,谁用得上或看得上谁拿走。后事也准备妥当,省得到时侯手忙脚乱。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也都又见过一遍,就剩下去出差三天就四个月的王大军了。

这天,三婶盯着老太太腕上的银镯子终于开口了,“妈,你这对儿镯子,现在虽不值几个钱,好歹是个物件,我和庭芳每人一只,算是留个念想,你看合适不?”“不合适,”老太太一点儿也不含糊,“你俩就不一辈儿。”老太太退下镯子,又端在眼前看了看,“这是一对儿,分开了不好。你都拿去吧。”前晌去娘家吃桌的二婶听说后,桌没吃完就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妈,不是我说你,整辈子都是一碗水端平,这回咋糊涂了呢?这镯子比我弄丢的戒指可是大了去了(借个翡翠戒指不还,鬼知道是不是丢了)。这传出去对你名声多不好,好了,我也不计较,你还有什么老陈货还不趁现在清楚拿出来?”

“哪儿还有哇。”老太太混浊的眼珠转了转,“那些年蝗虫、冰雹、水灾、旱灾,饿死多少人,有也卖吃了。又是强盗、绑匪、闹革命、割尾巴,有也不敢留呀,弄不好连命都得搭上。那是后来你姥爷又弄了点儿碎银,每家一对儿小孩镯子,一挂宝锁。不是都给你们妯娌仨分过了吗?”二婶显然不愿意相信这种说词,“俺姥爷当了一辈子银匠,姥娘死的早,就你一个独生宝贝妮儿,啥东西不留给你?就这么点货?姥爷生前还说你大富大贵坐着金莲盆儿呢。”奶奶颤巍巍地伸手取下头上的梳钗,“就剩这个了。也就是再梳几天头,我还能带进坟里?”递给二婶,“你看够不够。”“现在谁还戴这个?”二婶接过梳钗,却是喜形于色两眼放光,“瞧瞧,瞧瞧俺姥爷这手艺,啧啧,真真儿是巧夺天工。就这么丁点儿玛瑙都镶配得如此别致,精巧巧的。回头我去洗洗。”二婶拿了梳钗乐滋滋地飞快走人。

又是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

这天半夜,老太太突然自个儿坐了起来,“我听见大军喊我了。”躺在她身边儿的庭芳一骨碌爬起来,听听,喊喊,又出去看看。“没有哇。说好的是大后天,他一定回来。”到了后半夜,大军真的回来了,进门就喊,“奶奶,我回来了。”

“大孙子呦,我看看。”老太太拉住大军上上下下看了够,“若不是你媳妇儿伺候得好,怕是早就见不着奶奶了。大军呐,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别太辛苦了。听奶奶的,要想过好日子,得保重自个儿的身体,还得要知冷知热疼自个儿的媳妇儿。你不经常在家,庭芳忙里忙外的多年都没出过远门儿。你也该收收性子了,你要对她好,我才能放心。你要再对她吆三喝四的,我可不答应。记住了吗?”

“庭芳啊,世事皆有因,有因必有果……”老太太又念了段佛说人生之后示意大军把她的老尿桶从床底下挪出来。“庭芳,这是咱老李家的东西,你太爷爷亲手做的,楸木料,精雕细刻,结实耐用。就是现在,拧好盖儿摆出来当墩儿使都一点儿也不丑。跟了我六十多年,现在我交给你。当年,我爹,我爹……大!”老太太说到她的爹激动不已,像是听见有人叫她或者就是看见了她爹,眼光骤亮,却又迅疾暗淡下去,呼吸也急促起来,“庭芳你不坐……劈……烧了它……”银匠李要会他的娇闺女,火急火燎等待多时,再也等不及了,没等她说完就拽住升天了。

大军两口子慌了,急忙通知亲属们到场料理后事。自然是哭声一片。

处了那么久,这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庭芳心里是一下子空落落的难受,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背地里,大军拉住媳妇儿的手,“她能活到96,你功不可没。回头我给你买金子的,歇会儿,别哭了。”看来自己不说大军也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儿,只是这种体贴和关怀令她十分伤心,越发悲声大放痛哭不止。

葬礼上,两个婶婶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歌功颂德,甚至几个人都拉不起来。

三七刚过,大军开了个工具车回来,要接他媳妇跟他到城里住。正收拾东西,庭芳擓个竹篮匆匆要下地,“我去跟咱奶说一声儿。”

“回来!”大军命令道,“又不是不回来了,咋恁多事儿。”

见庭芳迟疑不决又吼道,“还不快搬,磨噌个啥?!”一眼瞥见车上那只老尿桶,他更是火冒三丈,拎起直接扔出去,“啥东西都是主贵哩。”

“这东西做得这么好,不说也没人知道当过尿桶。”庭芳急急地辩解道。

“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娘们儿。”复员军人王大军今个儿要结束它的使命,他铆足了劲儿狠狠地飞起一脚,“咣”一声巨响,木桶飞到墙上又折回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你要什么东西我给你买不来?!”

“不要就不要呗。”男人脾气火暴,再觉得可惜也得陪着小心。

终于要出门了。庭芳恋恋不舍地再看一遍她的家,目光又落在那老尿桶上,忽然就一个激凌,“大军,你说那桶鋬儿是啥做的,也不生锈,也不长黑发绿(铜氧化和生锈)。”

大军也睁大了眼睛顿生狐疑,“就是,小时侯总见咱奶用线绳缠用布条包,去去再装装。咱奶到死都不傻不迷,留给你个破尿桶,还得?烧了它?。”

两人要看个究竟。细细的麻花钮儿,煜煜生辉,“不像不锈钢……银的!”大军蹲下去,“底儿有夹层!”掰开松动的榫儿,劈开“浇铸”在一起的木头块儿,一个汤盘大小金灿灿的东西,底正中间刻着太爷爷的句讳“李德旺”,正过来,剔干净了。

哇!一朵活灵活现的金莲花。

沉睡了六十多年的金莲花得以重见天日,倾情怒放,尽呈奇彩。

“奶奶,”大军忍不住热泪盈眶,泪光中,慈眉善目的李金莲双手合十端坐她的莲花盆儿上念念有词儿。“奶奶,我记住了。”

旋即,大军把早已泪流满面的媳妇儿轻轻挽起,揽住她,怜怜地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柔声说,“芳,奶是明白人,记得你的好,她一定要等到我回来,要我善待你。咱去跟她说说话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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