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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的沙颖河

推荐人:冷暖人生 来源: 阅读: 2.21W 次

流泪的沙颖河(小说)

流泪的沙颖河

作者:冷暖人生

初四上午,李国富接到三弟离世的消息,就急匆匆的赶到汉口,买了至界首的夜班车票。焦急的等待七八个小时后,大巴才驶出城区走进无尽黑暗中。借着车灯的一道光亮,历经几百公里的颠簸,天将亮时到了车站。李国富这才拖着拉杆厢,疲惫的走下了班车。环顾四周,见陌生的灯光处,有一三轮车夫,就招乎起来:“喂!伙计,到李埠口多少钱?”

“最低三十。”

“贵了吧!这才几里路啊!”

“黑更半夜的,路也不好走,要的多呀?爱去就去!”几番讨还之后,车夫让了一步,以二十元的价钱达成了共识。

三轮车七弯八么的拐上了沙颖河南岸的堤坝,失于管控的拉沙车早已把堤面压的坑坑凹凹,颠簸中李国富发起了牢骚:“这是什么破路,记得从前不是这样啊!那时的河堤雨天不泥,旱天无尘终年都是平整的。”

“兴许你还不知道吧,自从河岸上建起了沙石码头,轻车跑重车拉的,就是柏油路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是啊!哪儿都一样!只要能挣到钱,谁还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呀!”说话间,太阳从的地平线上露出半个脸来,把金色的柔光撒在了深秋的河面,然而,浮萍覆盖的水面却没能再现波光鳞鳞的景象,李国富望着静止的河水说:“嘿!水里长这些玩意可不是好事呀!鱼可能就遭殃了!”

“是啊!前些年水都是臭的,现在长些青藻就不错了,据说也有鱼。”

“噢!过去,除了涨水的时候浑几天外,终年都清澈澈的,鱼也多,我家祖辈都是捕鱼的,我也在行,就因为这个吧,在湖北落了户。”年轻的车夫也许没见过这河的本来面目,也管不了你是那里人,只是“嗯,嗯”的应着,并放慢了车速,转头向李国富说:“快到了,你在哪儿下车?”

李国富耸了耸驼了下去的肩头,深情的望了望堤南的村庄说:“几十年了,村子变的不认识了,家在哪儿?恐怕找不了了……,先打个电话吧,在路口下。”

付了车费,国富扶着行李在村口茫然的站着,等着。正在不知所措之时,一个四十大几的,花白头发的男子走过来说:“你是湖北回来的二叔吧,我是您侄――喜欢。接到电话就过来了。”

“噢!你就是喜欢呀!还有小时候的样,不过现在都老大不小了,你不叫二叔我还不敢认呢。”

“是啊,二叔也六十多了吧?你看,您的腰都弯了。先别说啦,回家吧。”

“好吧!你小叔的灵堂设哪儿啦?”

“在庄西头他哪两间小房里。”

“先去哪儿吧。”李国富的眼圈顿时红了起来,喜欢也不多说,抢着拉起厢子,默默的走在二叔的前头。

国富兄弟有三,他排行老二,大哥国盛因肝病九几年就去世,刚才来接他的是国盛的大儿子喜欢。老三国平生来有些愚钝,长像也没过人之处,加之口齿不利,虽也只比大侄喜欢长几岁,却没娶亲,先前跟着大哥过日子,国盛去世后,就在村西的废荒地里搭了两间小房,鳏居至今。还好,村里给上了五保户,每个月七八十块,又养了几只羊,虽说朝不保夕,但也无灾无病,今天却突然上吊自殁了。纠其原因,说是贼偷了他养的羊,还有积攒的一千多块养老钱,才断了念想自寻短见去了。

至于国富,还得从四十年前说起,那时大队都组建有副业队,国盛是捕鱼能手,国富毕业后被哥哥推荐,编入了渔业组,跟随几十担鱼鹰船风里来雨里去的,在沙颖河里捕捞。七五年大队的一个渔业计划,却成就他的异乡婚姻,落户荆楚湖北。他这次回来,是得知三弟突然离世而来奔丧的。

叔侄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及至一栋破败的青砖小楼前,国富住下了脚步,楼眉处用水泥雕刻的毛体字“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依然还在,几十年的风雨剥蚀,已短竖少横了,国富不免感慨起来“真快呀,面粉厂都老了”。

喜欢忙凑过来说“面粉厂几十年前就折分了,不知什么原因楼一直留到今儿”。此时国富心中五味杂陈,那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一幕幕集体劳作的场景,迅速闪现在脑海里。

记忆中,国富锁定了一次冬捕,那还是改变了他命运一次冬捕。

七五年第一场雪,来的很早,小雪节气刚到,白白的、薄薄的,似霜一样的就撒在枯草的梢头,那天清早,河水在霞光中冉冉的蒸腾,几只寻食水鸟把河面划开一道道浅波,突然,“噢…号…号…”的号子声打破了颖河的宁静,惊飞了水鸟,上游的十几担鱼鹰船顺流而下,队长王顺章用撑杆拍打水面指点鱼鹰入水,国富他们用扁担敲击船舷附和,只见几只合作的鱼鹰从水草从中就把一条十几斤重的鲤鱼抬出水面,国盛顺势用触网捞起大鱼,并随手扔出几条小鱼以资奖励鱼鹰。国富、赖孩、大柱忙在下游布设的大眼粘网,以网住逃走的鱼儿,太阳升了一竿高时,已是满舨渔获。

收工后,渔工把船驶向河边,换上别在腰间的布鞋,挑起鹰船、渔获向河岸集结,交鱼、分鹰。末了,队长王顺章说:“冬天到了,封河的日子也不早了,大队决定,今年还要去洪湖冬捕,望大家准备准备。”从未出过远门的国富听说外出冬捕,心里暗自高兴,终于可以出去走一走了。

几天后,船队从颖河入淮河,走湖汊逆长江,边走边捕边喂鱼鹰,几经周折到冬至前才到目的地――大同湖。

位于洪湖东部的大同湖农场,河汊水网密布,五八年的大移民,使得这里的沼泽都改造成了水田,移民多来自河南、安徽、山东。渔业队长王顺章的二叔王金堂也是那时的移民,就在三分场居住。冬捕选在这里落脚和作业,多是依靠王金堂与农场沟通协商的。这次也不例外,仍然住在王金堂家。作业面是荊河与野沟湖汊,十几只船,几十只鱼鹰每天都能有二三百斤的渔获。卖鱼就成了当下的重要任务,国富年轻被指派卖鱼兼做饭,每天都挑上好几担,往返作业点。大鱼卖了,小鱼喂了鱼鹰,甲鱼却没人要,而且还挺多,渔业队就用甲鱼作菜肴。做饭对于男人来说是一个挑战,让国富用甲鱼做菜也就太难为他了,只是象煮红薯一样,切几下就下锅了,难吃极了。而送给房东的,则让金堂的二闺女桂玲做的香气四溢,这迫使国富前去取经求教。就这样,两个年轻人从此认识了。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两人产生了感情,山盟海誓如漆似胶。腊月中旬,渔业队要乘车返回了,国富死活不愿意走,队长王顺章与国盛他们最终也没有办法,只得缺员返回。国富从此留了下来,入赘为婿,如今儿子也已结婚生子了,四十年来,除了八几年母亲去世时回过一趟,平时的生活条件也不允许他多回来几次,这趟也就是第二次吧。

又过了几户人家 ,沿着坑塘边的小道走了约一箭之地,就来到了国平的小屋,国富也没和任何人打招乎,就扶着国平的灵柩唏嘘起来,前来管事的村主任李化普忙上前劝慰,国富这才止住哭声,和李化普互致问好后,也一并向来料理国平后事的乡邻们打了招乎。

听说国富回来了,王顺章拄着一根细木棍,大老远的就喊上了“国富!国富回来了吗?”

“哎,我刚到家。”国富看着顺章迈着剪刀步子,还钩着一只胳膊,吃力的向他走来时,忙迎上前去“王哥,你这是咋啦?”

“嘿!前年病了一场,得了个偏瘫,钱花干才治成这个样,没用了!”

“嘿!人吃五谷杂粮,谁知道谁得啥病,来……来……坐下说”。

喜欢顺手从门口抄了一只矮凳放在门外的顺章身边“王叔!恁坐这”。

“还是你这孩子孝顺,好!我就坐啦!”王顺章扶着拐棍颤巍巍的坐稳后,拉着几十年未见面的国富,顿时老泪横流。

自从包产到户大集体解散,作为渔业队长的王顺章,也只能单打独斗的在颖河里捕鱼,后来因河水污染鱼虾尽绝,才不得不放弃这个营生,守着自家的二亩地,也再也没有出过远门,自然再也没有去过湖北的二叔家,也没见过堂妹与国富了。今天见到国富自是百感交集。

“国富,国平前天出事时我就来了,你看,我的身子骨也帮不忙。”

“没啥!没啥!你照顾好自已就好!”

“说起来国平也够可怜的,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嘿!这也算解脱了。”

“我离家真的太远了,啥办法呀!”国富红着眼圈自责。

顺章怕国富再伤心起来,忙把话题岔开,又问道:“你家的事(指儿女婚姻)都办完啦?”

“办完了,孙子都上小学了,你妹子在武汉儿子家料理家务呢!”国富也抹了抹眼泪说。

“你儿子有出息呀,在省城都买了房啦!不像你那俩不争气的侄,种地养不了家,打工挣不着钱,自家宅子盖栋小楼,还欠了一屁股债!”王顺章不平的说。

“一家不知道一家,你外甥上大学我也是免强供养,娶了汉口的媳妇,住在媳妇娘家,这与上门女婿有啥区别?原本说买房子分开住,到现在钱还没凑够。”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还记得捕鱼队大柱吧,大儿子前年在山西做建筑时栽死了,没赔几个钱,儿媳妇也走了,留下个小孙子还得大柱操心啊!你看看!难不难!”

国富叹了气“大柱的命咋恁赖呀!”。

喜欢插了句“比大柱命赖的还有北寨门的二成!”

“是哩!刚花十几万娶的儿媳妇,今年打工与江西的男的跑了,儿子气成了神经病,整天跑的找不家,上了大学的闺女刚刚又查出来白血病,你说这让二成咋活!”王顺章婉惜的说。

“嘿!穷人就这个命!过日子就象横陇地里拉车――一步一道坎啊……”国富的话还没说完,李化普喊道:“国富哥!你过来一下。”

“嗯,就来,就来!”国富应着也就去了屋里。

“国富哥!我已去乡里两趟了,向乡政府反映了国平的事,乡政府说五保户的丧葬费须找民政所,民政所又说必须有乡政府的点头,才能给予补助,嘿!办点事真难!目前,丧事的花费都是喜欢出的。你看……”

“知道,我回来时带了几千块钱,先花着吧。”

“也好!等明天出了殡再算吧!”

“化普老弟,我看看国平吧?”国富急切地说。

“好!我喊人把棺盖移开。”

“嗯!”

移开了棺盖,国富从棺后脚向前望去……见国平静静地躺着,铁青的脸,长长的胡茬,歪斜的嘴巴,还有没闭全的眼。瞻望了国平的遗容,国富已泣不成声,久久的不肯离去,喜欢梗噎着上前劝慰“二叔,别哭啦!别哭坏了身子!小叔寻无常走了,谁都难过,哭!我们能把他哭活吗?”喜欢的一句劝慰,勾起了国富陈封的记忆,透过了久远的时空,看到了缺了个心眼的弟弟,口齿不太清晰地走村串户的叫卖,卖渔业队交剩下的杂鱼。“虽(谁)要雨(鱼),大雨(鱼)俩毛一掏(条),小雨(鱼)三毛一掏(条)。”这颠倒而熟悉的叫卖声,总会得到附近乡邻的照顾,让他笑嘻嘻的挎着空篮回家。而今却在孤独中无奈的绝尘而去,国富越想哭声也越大,并自责“我苦命的弟弟,都是哥不好,哥一去几十年,也没回来几次,也没看过你,惭愧啊!惭愧啊!”

这时化普、顺章都过来安慰“国富,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应入土为安!还是商量商量明天的事吧!”国富这才止住了哭声,在喜欢的搀扶下向里屋走去。

九月初六是国平出殡的日子, 盛着他的簿棺,被乡邻们抬着,葬在了自己的地里,没请唢呐,也没什么仪式,哭丧的队伍也极短,只有喜欢的一家及很少的亲戚,下葬后,亲朋们也就随便的吃了顿饭,各自散去。

国富与喜欢整理了国平的遗物,没发现有什么钱款,喜欢把散乱的脏衣物捆好,准备圆坟时一并烧去,给阴间的小叔送去。

锁了小屋,国富就随喜欢去了。

看到他家在农田边新建的二层小楼说:“在这里建房允许吗?”

“也是不让建,可不建又不行!你孙子也该娶媳妇了。还不是通过化普叔交了几个钱才盖成的。”

“小凯多大了?”

“二十三了,去年订的亲,下了十来万的干礼,另在外的见面礼、三金、生熟喜盒、烟酒礼品,又花了三万多,今年又盖这房子,还没装饰,闪过年又要娶媳妇,我都愁死了。”

“我只以为湖北彩礼重,谁知道咱老家也一个样!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

“是啊!自从河里打不了鱼了,打工我也没挣几个钱,亲戚门前都借遍了,就看小凯今年打工能挣多少了,难啊!”

说话间,叔侄二人就进了喜欢家的新屋,毛坯的客厅里摆着一张小桌,两个马扎。喜欢媳妇也正在收拾东西,见国富来了,忙迎上去说:“二叔,我把这间刚收拾好,只是还没粉墙,先将就一下吧!”

“没事的,这也二叔的家呀!”国富笑着回应。

“不嫌弃就好,来!把箱包放这!”国富应着,也就顺手把拉杆箱放在了床头前。

吃过晚饭,国富便不由自主的走上堤坝,欲借着头顶的弯月,看看如练的颖河,然而,浮萍彻底让这条母亲河失去了昔日的景色,却似极了夜幕下沟壑里的杂草。偶尔驶过的运沙船倒也能犁去那烦人的浮萍,短暂的浪花还可泛起晦暗的月光。国富拨开长满蓬蒿的小道,磕磕袢袢的到了水边,用手拂去绿萍,掬起一捧腥腥的河水不免叹息:“嘿!沙河变了!要是不去湖北,恐怕我也早断了生计!”从堤上到水边,又从河岸再到坝前,这时寻来的喜欢喊道:“二叔!该回去了!”

国富应着,依然向北张望,似仍有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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