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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生

推荐人:卓染 来源: 阅读: 1.37W 次

雪停了,往林间松木小屋走去的一男一女,中间不多不少隔着三个脚印。
男人的大脚在雪地里深深浅浅地开着道,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女人一双小脚踩在大脚印里安安稳稳地跟着,一脸甜蜜地看他皮袍的下摆在雪地里生出猎猎的风。
十七岁的麦姐和二十五岁的猎人康庄就这么走呀走,好一对年轻的背影。看着他们恩恩爱爱的样子,你绝不会想到,他们是去偷情。

雪生

麦姐是伐木工韩马的妻子。三年前,熬了四十多年光棍的韩马运木材下山,用几张皮毛和山下农户换来了奄奄一息的麦姐。那时被装在大麻袋里的麦姐病得瘦黄瘦黄,准备一咽气就埋掉。韩马用兔肉、鹿肉、獐子肉,喂出个油光水滑的美人儿麦姐。
麦姐走着,不时顽皮地从树干上揭下一块干裂的树皮,冷不丁向康庄高大的背影丢去,同时狡黠地躲在树后偷笑。这条路上的树或多或少都缺着那么一块,像一只只窥尽秘密的眼睛。自从那天在集市,麦姐的目光无意间落进康庄漆黑的眸子里,她便再也挪不开了。那时的她还不懂得,自己的身份使这感情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底。她才十七岁,懂什么都嫌太早的年纪。
麦姐爱康庄,有一半是贪恋他的身体。韩马像根柴,捅一捅就熄了火。康庄却是块煤,慢慢地燃,直烧得她身子发烫,要用许多许多个冰冷的夜晚才能平息。
康庄猎物,也猎女人。任凭什么活物,到了他手里都得服服帖帖。麦姐却使他爱得成了兽,连欲望都野兽般原始而强烈。发起疯来,他恨不能咬下她一块肉,为她是他头一个不能完全到手的猎物。他越爱麦姐,越愤恨那个干瘪的男人怎配拥有她。嫉妒心和占有欲使他无限膨胀,直到雪山寒冷的夜色吞没了隐蔽林间的松木小屋。

麦姐正是在这次燃烧中落下身子的。那蓬蓬勃勃的生命在她腹中渐鼓起倔强的心跳。
起初韩马高兴坏了,老来得子准是他韩马几世修来的福分。此后他们那间不大的小屋终日香气腾腾,麦姐越发出落得像个毛皮鲜亮的小兽。
直到有一天,半夜起身为麦姐掖被角的韩马,听见了妻子梦中的呢喃:康庄,康庄。
第二天,一碗冻成饼子的冷粥砸在麦姐面前,同样冷得发颤的声音问:谁是康庄。
麦姐这才看清,这根柴火烧起来眼睛发绿。犬也有狼的愤怒。

康庄决定铤而走险。
他要带麦姐和他即将出生的孩子离开韩马,离开这里。雪山深处有的是地方,足够容纳他们不光彩的爱情。
韩马记得那天下山为妻子买针线和布料时,她倚着门抚着大肚皮对他笑了一下。那是病怏怏的、十四岁的麦姐第一次见他时的微笑。
这笑令他陡然心痛。
待疼痛过去,随之而来的就是心慌和心碎。
麦姐不见了。
当夜下了很大的一场雪。韩马找得自己都快没了命。村民们追上来,架着他往回走:别找啦,麦姐是不会回来了。

麦姐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她和康庄被发现时,两人早已紧紧抱着,冻成个不分彼此的雪人。
人们是循着那片红色找到他们的。待走近才看清,麦姐身下的红色血水早已凝固成一块巨大的血色琥珀,在这干净纯白的世界里红得那么刺目,又那么耀眼。
人们盯着这尊人体雪雕愣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有人轻声问道,孩子呢?
大家纷纷刚睡醒似的动起来,四处找孩子。
有人觉出雪雕有些不对劲,便嚷嚷着叫人来搭把手。康庄的手臂紧紧箍着麦姐的。待几乎掰断那铁链般纠缠的手臂,人们才发现,两人几乎一丝不挂,所有的衣物都团在腹间。
人们似乎明白了什么,都沉默了。难产和寒冷,使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女人和她年轻的情人过早明白了生与死是多么艰难的抉择。

那个冻得青紫的婴儿被韩马揣在怀里焐了一天一夜。
他不吃不喝,只是在炉火边踱来踱去,想着他的麦姐。他快要恼死了,如果不是他那么冲动、那么大意,麦姐就不会走,也不会死。虽然她厌恶他,背叛他,甚至给他这样一个毁灭性的结局,但她毕竟跟他好过一场。他韩马是个太懂知足的人。
韩马的头发和胡茬在这一天一夜里长了许多,也白了许多。婴儿像是吸走了他枯槁灵魂的一部分,渐渐有了生命的迹象。
人们一面欢喜这男娃子铁打的命,这么大的雪都冻不死这小东西;一面暗暗地想,狗男女还留着个孽种,不知将来什么造化哩。
韩马却很平静。
“下雪天生的,”他背对众人的眼睛失神地望向窗外连绵起伏的银白雪山,“那就叫雪生吧。”

雪生春笋拔节般长到十八岁,韩马已经佝偻成人们口中的韩马老爹。
老爹终于同意让他一个人下山去赶集。集市上有好酒好肉好乡亲,是雪生从小就眼巴巴盼着的大场面,但老爹很少带他去。
雪生四岁时在集市上和小娃们打架,有大人嘴里不干不净了几句,韩马差点将那汉子踹咽了气。不用问也知道,那人准是对雪生早逝的父母有什么不恭敬。
人高马大的雪生已是个顶棒的猎人,像他爹,那个赋予他秘密基因的爹。韩马老爹伐木,也打猎,但枪法很一般。雪生却无师自通,并且打得出奇地好。看着他打枪,有个飞虫般的念头会在韩马老爹越织越密的皱纹里一闪而过:说不准哪天,这小子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我。

满昭的出现使雪生单纯的大眼睛里第一次闪现出异样的柔情。
她多美啊,他想,像雪兔。不,像雪狐!天哪,我在想些什么,他懊恼着。为这甜笑的姑娘自顾自融化了他的心,又熔铸成滚烫的捕兽夹,要将她牢牢俘获。他那时的思维完全是猎人式的,像他爹。
满昭笑吟吟地向他走来,捡起他脚下的一块獐子皮看。
她看獐子皮,他看她。她知道他在看她,因此只得更加认真地翻看獐子皮,脸上却晕出两朵大红花。
终于,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他,嘴里却滑出这么一句话:
“你长得跟康庄叔,真像!”
“谁?”
“康庄叔。”
“谁是康庄叔?”
她不吱声了。

整个集市都向他们投来凝固了的目光。刚刚还热火朝天讨价还价的,这时嘴里都各噎着一句话,可谁也不想先吐出去,打破这迷雾似的宁静。
雪生睫毛丰美的大眼睛从集市上的人群里一一扫过,又定格在满昭脸上,似乎他已打定主意,在满昭这里他可以得到个满意答复。她忽地从心底里生出满满的同情。
雪生其实隐约感觉到什么。每次来这集市,人们看他的眼神总像在看另一个人。他们拿他和他比,又拿他和他比,试图辨别出他究竟是出落成了狼崽还是驯化成了犬种。

满昭只好尴尬地打着圆场:哎呀,我村子里一个猎人,从小看着我长大的,特亲。
满昭三岁的时候见过康庄,她那时就笃定康庄是她见过的最英俊、最有男子汉气概的男人。直到遇见雪生。
她又笑吟吟地转移话题:
“哎你这獐子皮真好,多少钱?我买了,还有没有了?”
雪生弯腰去找他的獐子皮。
集市又沸腾起来,一串串咕噜噜的泡泡涌向晴朗的天际。

每回见了满昭,雪生的那颗心都要疯跳出胸膛。集市上的人开他们玩笑,两人就腼腆地照单全收。待到两人都招架不住那沉甸甸的分量时,最后一丝夕阳正悄悄溜出林间的松木小屋。雪生裸露的宽阔脊背微微冒着白汽。雪山女人的身体就像这雪山,寒冷而多情,要你为之颤抖,为之连灵魂都掏尽。
满昭依偎在雪生滚烫的怀抱里,抚摸那张还带着醉意的脸,喃喃自语道:“真像康庄叔。”顿了一下,像是为谁开脱似的:“他真的是个好人,是条汉子。”
雪生下巴抵着她额头,把她往胸膛里嵌得更紧,半玩笑半认真地问:“谁是康庄叔?告诉我吧,我去会会他,看他有多讨你欢喜。”
满昭觉得这一刻她快要被矛盾扯得变了形。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她说出这秘密,但尚温存的意识却让她怎么也舍不得伤害这个最最无辜单纯的男人。
她挣扎了许久,终于看见那双颤抖的手扳过雪生微笑的孩子气的脸,听见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你当真要听?”
他点点头。他想起头一次见满昭,她在翻看他的獐子皮,现在她成了他的小獐子了。他满心孩童般的得意。

满昭感到刚刚还在为她燃烧的那双手在一点点变冷、变僵,像从来没活过。
两个人静默在黑暗中。满昭看不见他的脸,但她心里清楚,那脸上的孩子气已悄然褪尽。
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了,她想着,却悲哀起来,觉得自己害了他,生理心理都是。
如果不是遇见她,他本可以简简单单地活下去,用自己的一生跟那个秘密捉迷藏,就像他们常在林子里玩的那样。
她听见一滴泪迸裂在石头样坚硬的土地上,再没有第二滴。

送满昭回家之后,雪生一个人摸黑在山林里走。他以为自己会迷路,但双脚却老马识途地领着他往山上那点暗弱的橘色走去。两脚沉重得像是被连根拔起,却还是一步步向前挪动开去。脚其实比雪生自己还懂他那颗乱成一团的心,但今夜有一场大雪,如果不能赶在下雪前找到安全的地方,那么第二天人们也许会找到一块叫作雪生的白色琥珀。
他脑海里这时浮现出那块想象中的巨大的血色琥珀。鼻子立马酸得厉害,眼窝子辣辣的,像被韩马老爹的烟袋锅熏过。他甩甩头,眼泪却止不住,只好咬牙切齿地告诉自己,雪生你现在是个真正的男人了,然后闭眼仰头一气乱走。斜刺里伸出的树枝在他脸上刮出一道道血痕,他也不管不顾,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

韩马老爹看见十八岁的雪生背对着站在屋外,便像往常一样唤他进来。他一声不吭。
颤巍巍的火光照亮了雪生的脸,他猛然间嗅到他身上散发的雄性气息,同时吃惊地发现这是一张近乎陌生的面孔:满脸血痕,两眼红肿,嘴唇被一口齐整的牙咬得泛白,或者说,已流得失尽血色。
老爹以为他受了委屈,刚想把他揣进自己佝偻的怀抱里,却听到耳边平静的炸雷响起。
谁是康庄。
老爹怎么会不知道。十八年前他问过同样的问题,没想到回答他的却是那样惨痛的结局。
他定定地看着雪生的脸。他多像他啊,他想,比我韩马可是俊多了,那眼睛嘞,又贼像他母亲。
韩马老爹从记忆里捧出麦姐最后的微笑。她很少对他笑,即使他把她从鬼门关给救了回来。因此她离开前的那个笑,他记得特别牢。他想,麦姐啊,你娃子终于长大了,要给你跟他亲爹报仇喽。
雪生绷着肩攥着拳沉默地站立着,听那个枯柴般的、头发彻底花白的爹用带着烟圈的字眼向他缓缓吐出了一切。
眼窝子早让老爹的浓烟给熏得辣辣的,雪生却一滴泪也没流。他甚至是有些失望的。
他从老爹这里听到的故事远不如从满昭那里听到的精彩,他甚至觉得老爹是在用别人的故事糊弄他。是啊,哪里是他的故事呢,从头到尾都没有他的份,连生的崽都不是他的。
老爹明白雪生的脾气,知道他今晚不会进屋。他和他都需要好好理一理,理一理这经不起推敲的父子关系。
他吸尽最后一口烟,缓缓吐出,拍拍雪生那紧绷的男子汉的厚实肩膀:“今夜有大雪,熬不住了别硬撑。”他慢慢踱进了小屋。
雪生终于让老爹这一口烟熏得滚出热泪来。

老爹躺在床上,听见风在树梢徘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雪下得很大,屋顶仿佛给压矮了一截,压得老爹透不过气来。细长的窗户被雪糊住,他不知雪生是否还在。
他拼命克制自己挪动的腿,不要去看不要去看。他甚至心狠地劝自己,这娃子就是来讨债的,让大风大雪把他也带走吧,跟他的父母团聚去。刚刚撕开的伤口还鲜血淋漓,但雪生一走他就可以彻底抹去这段记忆。
大雪可以把什么都抹去。
若不是他问起,麦姐不会离开,也不会难产受冻死去,她和康庄满可以好好的活着。雪生也不会成个没爹没娘的可怜东西,也许会比现在还要出类拔萃。他明白自己多余了不止一天两天,他多余了十八年。那场大雪埋葬的本该是一条干瘪苍老碍手碍脚的老狗。他早该牺牲自己,去成全一份真正的爱情。
那个飞虫般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嗡嗡嗡转。他想,如果雪生现在就冲进门来要他偿命,他也没话说。他已经老得守不住这个秘密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藏着愧疚,可他明明是最受伤害的那个。仇恨从不曾在这老犬的字典里出现过,他所有的只是一点点赖以为生的知足。如果他的心真的分泌过一种叫作恨的毒液,那么今晚将是他一个人的平静夜晚,哪里会有什么暴风雪。
老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做了许多颠三倒四的梦。浊泪从他沟渠般的眼角顺流而下,湿润了内心某个干涸的角落。

天蒙蒙亮时,韩马老爹走出屋子。整个世界像一张白纸,干净得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调整焦距以使自己适应那白得刺眼的光。于是他看见了那个叫雪生的雪人。
老爹愣住了,靴子却不停歇地向雪人走去,真成了雪生了。整个人被厚厚的一层雪覆盖着,下了一夜的雪先是被他的体温融化,继而成壳,然后不断加厚,使他看上去比平时还要高大。
他拍拍他的肩,雪花面粉样扑簌簌掉落。
“小子别犯浑了。进屋吃口饭,跟我去上山。”
韩马老爹故意把这话说得像顺口溜,但他没把握雪生还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奶声奶气地把他的蹩脚顺口溜重复个上千遍,听得耳朵都起茧。那些记忆此刻一齐翻涌上来堵在老爹胸口,让他几乎窒息。他做了十八年不称职的爹,今天是该做个了结了。无论雪生是要还是不要他这个冒牌父亲,他至少还有十八年的回忆做陪葬,死而无憾了。

雪人动了一下,眨巴眨巴眼,洁白丰美的羽扇睫毛直往下掉雪。
他牙齿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极度的寒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终于,他哽咽出一个字:“爹。”
韩马老爹临死前的最后一个记忆就是这一声爹。他知道,这声爹跟从前的那些比,很不一样。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两个大男人眼睛里都有些闪光的东西,也许是泪吧。

后来,雪生娶了满昭。韩马老爹在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就受了风寒卧床不起。
那天天气很好,是雪山上难得一见的晴天。老人心想,是该去了,他已了无牵挂。
临终前,雪生握着他的手问爹还有什么想说的没有,他伸出骨节弯曲的手指点点襁褓中的婴儿:
“你那娃还没名字,就叫念康吧,留个念想。长大了告诉他,他祖父真是条汉子,那么冷的天,就是我也做不来。”

可后来人们都晓得,雪生和满昭那个满山疯跑的铁蛋娃子,乳名叫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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