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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司

推荐人:琥珀川 来源: 阅读: 2.19W 次

我自小便在摘星司中干活。

摘星司

这个冠冕堂皇的名字很容易使人误认为是朝廷的机构,不过摘星司只是一个破旧客栈的名字,甚至于它的破旧,辱没了它的名字--木质的招牌厚薄不一,远远望上去就像一块搓衣板,青石板的阶梯也是极不方整且坑坑洼洼--布满时间雨滴的痕迹,写着店名的匾则是歪向一边且摇摇欲坠,银器也早已剥落。不管何时,店内总是有扫不尽的尘土,桌子椅子缺胳膊少腿地摆了四桌,楼梯破破烂烂,踩一下便会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呻吟。更为不幸的是:它所在的城离京城太近,有路过此地者,大抵斟酌一番,又决定攒行一程,住在京城的上好客栈内,以至于摘星司门可罗雀。一年下来,付得起伙计的工钱,已经是万幸,哪里再来闲钱修葺这间客栈?于是摘星司一年比一年更加的老,破败,缺乏生气。

在这间的人看来,这样半死不活的店,趁早关了得了。可掌柜的不以为然,就让这店半死不活的开着--说起掌柜,不得不说他是一位奇人,摘星司之名也与他的诨号有关他早年曾是一位算命先生兼道士,算命和做法事。当地人的习俗是以星星运行的变化来推测福祸吉凶。他恰巧长于此道,所算所让,无有不应。乡里人便称之为:摘星先生。不知为何后来他做了这行当,到城里开了客栈,名之为“摘星司”,一来应了他的名号,二来也算有“天下英才如星于斯”之意。至于他当初为什么放弃了算命这样好的事不做,掌柜的从来不向任何人提起,问及,总说:“法力耗尽啦!”

从前的人们散了工,有事回来摘星司买碗酒喝,于是时常便能看见掌柜的安坐在一张破藤椅上,咪咪笑地,十分安详的看着夕阳落下。他的须发尽白,脸上却少有褶子,眉角总翘着,给人一种快活的神气;瘦,但身体挺好,身板又高又大,坐着和一门板似的。他那安详的神态总是能感染别人,走过去时也不免放慢脚步。有时猫儿们盯着他看,不一会儿便在他的脚边睡着了。

就是这样,安详的掌柜和半死不活的摘星司不可思议的相恰,在这城中。

唯一的掌柜的不安详和摘星司不半死不活的时节,便是乡试及会试的时候了。由于参加科举的人太多,京城容纳不下,加之价格也不是贫寒学子们所付得起的,于是便有不少人来此。摘星司繁忙的季节到了。跑堂的店小二经常照应不过,挨几句骂;厨子一天到晚油津津地腆着个圆脸;账房先生忙的不亦乐乎--就连掌柜也收起破藤椅,招呼起客人来了。

那几日的夜晚,摘星司总是灯火通明。即便是倒了深夜,学子们任在客房内挑灯夜读。这时掌柜的便带了手下人到各个房间去拜访,嘘寒问暖。而我常常因为手脚俐落,帮忙着提点心,跟在掌柜后面,六七年来,也见过不少的人物了。

这些人大多穿着个长衫,腆着张灰白泛黄的脸,老的须发尽白,少的胡子拉碴。桌子上放一套破破烂烂的四书五经或四书集注之类,几支兼毫笔,就着昏暗的菜油灯光,兴致大发地瞪着个鱼泡眼,枯槁的手像蜘蛛腿一样盘踞在书上。还有的人拿着个押题,不停地写着八股--反正无一例外,忙得很,没有时间和掌柜闲扯,往往寒暄几句,便叫一声请便,把我等轰出客房。掌柜也只好在对方发作起来之前,留下一盘点心,逃开了。

第二天便是上京。一大早摘星司的人便活动开了,人声鼎沸。未过卯时,士子们便已准备就绪。掌柜的带了所有人,在门口站了一溜儿,恭敬地目视他们鱼贯而出,不停听的说些吉利话。但吉利话说归说,可是到了摘星司住过的人,没一个考的中的。大家都开始说摘星司是一间鬼店,掌柜的和仆役们都是鬼--专门来败坏文人们的文运,考不中是自然的事。更有的落魄士子们回来,指着摘星司的破招牌大骂:“什么破名字天上的文曲星都摘下了,教大家如何得中!”于是,摘星司被视为不详。

每逢乡试会试,赴京赶考的人们如同过江之鲫打门前走过,但都不敢住,不仅如此,还想躲避瘟神一样躲开,远远的吐一口痰。就连在城中做工的工人,散工后也不来此喝酒了,怕是给家中上私塾的幼童带来晦气。摘星司门可罗雀。但摘星先生却不怎么在意,仍旧执迷于他破藤椅,让摘星司死气沉沉的再度趴在这城中。

庚午年,又一场会试,摘星司再度被视作瘟疫。

一天夜里睡梦中听得头顶咯咯直响。上楼一看,出人意料的是:掌柜和一名客官喝的酩酊大醉。在这样的时节,赶来这里住宿的,实在少有--第二日,掌柜的又将他送出很远。

这位客官连中了会元和状元。

摘星司沸腾了。红榜在客栈中升起的那一瞬,始终令人难以忘怀。落魄的士子们和城里人全堵在了摘星的门口,诧异的看着,但还是始终不敢上前一步。掌柜的双眼噙泪,从马上扶下已是贵为海宁总督的客官。大家看到了那漂亮的状元帽和浩浩荡荡的马队,终于反应过来,向掌柜贺喜,还说:“不愧是摘星司啊,果然,文曲星幸临!”

摘星司从未有过如此的红火--门口挤着一群因客爆满而不得入住愤恨的,骂娘的人。店里店外修葺一新,成为了百里内都首屈一指的大客栈。伙计们也多了,穿上了统一的服装。甚至招牌都有京城的大官手书。只可惜掌柜的没能看到摘星司繁盛的这一天--那日客官走马上任之后,他也走了,不知所踪,将一切的打点都托付于帐房。说也奇怪,掌柜走后,三年来的几百士子出入摘星司,他们的仕途却都与摘星司无关了。

虽然在夜深时,摘星司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灯笼的红光照到了两里外,可我坐在房顶,却对它的繁华无动于衷,而不由的想念从前的摘星司,和从前的掌柜。也常常想起,掌柜的和那位客官,如何谈论经天纬地,安内攘夷的宏图伟业,和他们满面红光,豪迈万丈的样子。

三年来,摘星司挺立在这城中,默默地看着一批批人来了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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