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黄的鱼

关于生命中那些无疾而终的故事。

(1)

月光造访我的窗台的时候，我揉掉了正在写的第十六封信。皱成一团的纸张，连褶皱都有种割碎气流的冷冽，绛蓝色的水笔写出的字迹，露出一种湿答答的被晕得很浓厚的委屈，像是在和月亮申诉着主人遗忘了它最终归宿这一天理不容的罪行。

是的，我忘了它最终要去往哪里了，我忘了正在酝酿的这些文字它们最终的归属，于是隐匿于它们内部的情感也就变得分外可笑，我只能任它们不了了之，它们除了对我糟糕的记性表示无可奈何，别无他法了。

我不想再继续不知该寄往何处的第十七封信，我想去山的那边看一看月亮。山的那边有溪，我时常可以听见闯入我窗户的淙淙的流水声，浸了月光的声响格外得凉，像是月亮在读一首忧伤的短诗，慢慢将那些寒意从气流中浮上来些，它们也就肆无忌惮地找寻孤单的本体以容纳它们更加深刻的孤单。黑夜像蛰伏在右手侧的巨兽，默默地吞掉了来自周遭的一切声响，只留下清晰的流水声，像某个早晨因自己的粗心而掉落在地碎成水晶的杯子的哭泣，像幼时的梦里风穿过金黄的麦田时稻草人的笑声。

月亮掉在水里，风一吹，就碎了一片。

我蹲下身，看月亮破碎而又自行愈合的过程，其实有时是该羡慕水中的这枚月亮，即使在狂风暴雨中遍体鳞伤，世界安静下来后，它便也安静地恢复先前沉默、美好的姿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月亮，你一定很幸福吧?”

“那倒未必。”意外的声响，浸着沁入骨髓的寒冷。我明白回答我的并不是月亮，嵌在黑色绸幕里的那个月亮，她的声音时常搭乘风的马车，有一阵清越的欢畅;水中那个永远不会受伤的月亮它的声音掉进了冷冽的溪水中，空灵而寂寞。但这串忧伤的声音，却让我想起童年时阳光下五彩的肥皂泡泡，轻快地飞着，最终碎掉的模样。像是泡泡碎掉的声音。

“你…是?”我怯怯地问。

“我是一尾鱼。”我这才注意到停留在石头旁的一尾小鱼。淡黄色的鳞甲，像被月光染过似的。纤长的尾鳍优雅地摆动着水，却一丝波纹都未曾惊起。

“你好!”我故作熟络地打起招呼，“我从未看过有着像你一样颜色的鱼，像是游动在水中的月亮，真漂亮……”

“其实，准确来说，我并不是一尾鱼。”一个泡泡碎了的声音。

“啊?”

“其实我是一尾鱼的魂。也就是说，我很久以前是尾鱼，后来淹死在月亮里，便一直染上了月亮的颜色。”

“这可真有趣。可是死掉的人，他们都没有办法继续留下来，难道鱼不是这样吗?”我记得外公离开我的时候，我就曾问过妈妈，是不是可以把外公留下来继续和我们一起生活。妈妈的回答当然是不可能，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人类世界里是这样。我们永远无法以自己的主观情感来驾驭其它事物的发展轨迹，即便是以爱的名义。逝去的终将逝去，包括那些深爱的、记恨的、不舍的、不甘的、期许的、失望的，百年后它们都将在命运的股掌下归于沉寂。鱼的世界竟会不同吗?

“或许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当很小的时候我便死了，一直保持魂的状态生活在这里，没有办法离开。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每天我都会看着太阳从山的那端跃出来，然后我钻进一个收押着童话的泡泡，做一段梦，直至夜幕降下来，月亮来找我说话。冗长而繁盛的时光里，只有月亮陪伴我，但月亮又是个沉默的家伙，它只是静静地听我叹气，听我说一段不知所云的故事。时间想必是过得太久了，月亮的模样都被磨出了生硬的棱角，头顶的那片天空，我看见它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如此周而复返，溪边的草换了几度的新装，池杉不语仍是寂寞的姿势，却也长高了，粗壮了。我呢，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老去，还是会一直陪它们生活下去?”鱼吐了一个泡泡，蓝色的，浮上水面的时候“噗”一下碎在透明的光晕之中。

“你知道吗?其实每一个泡泡里都有一个故事，它们有的甜蜜，有的忧伤，有的结局完满，有的无疾而终，它们是世间万物在弥留之际无可奈何却不得不抛下的情绪，我的兴趣就是钻进那些泡泡里，体味那些故事。这漫长的时光太孤单了，我喜欢它们的陪伴。”鱼在水中微微地恍神，我看见它落寞的淡黄色影子，突然感到很难过，心像破了一个窟窿，风直直地往里灌，扬起巨大的空洞和寂寞的回声。原来孤单才是这个世界上永恒的主题，当被别人抛弃，不被在意或是与世界格格不入时，那些孤单的种子就在你的心中萌发，长成繁盛的森林，我们画地为牢困顿于其间却始终渴望着冲破孤独的桎梏，做徒然的抵抗。

“那么…鱼，我以后可以经常来找你玩吗?其实我也想听泡泡的故事。”我试探性地询问。

“嗯。”小鱼轻快地摆动着尾鳍，轻吻了我伸入水中的手指。

一朵花在指间绽开了。

(2)

“呐，鱼。你现在在干些什么呢?我有些难过，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嗯。”鱼吐了一个绿色的泡泡，像一个轻盈的梦，缓缓上浮，它在水面上破掉的那一瞬，我仿佛看见眼泪碎掉的样子。

外公的树被砍掉了。我忘了外公曾告诉我的那棵树的名字，只知道它很大很大，像一把绿色的大伞，将所有的忧愁风雨都遮挡在外面，妥善安置了一个女孩童年时期所有的梦想与期待。春天的时候，树上会开出无数纯白色的小花，散发出醉人的香气，引了蜜蜂和蝴蝶儿绕着树飞来飞去的。外公坐在树下的摇椅上，半眯着眼睛，喝着茶。我在暗红色的小桌旁，用碳黑的笔画下了一个个天马行空的想象。透过树叶的间隙，阳光的暗影温柔地拓在我的白纸上，那光也是香香的。

“外公，你看…”我高兴地把画好的画递给外公，“这个白胡子的老公公是外公，你看，他躺在摇椅上睡着了。”

“嗯，小慈画的外公真漂亮!”外公把我抱在他的腿上，笑着，眼睛完全眯成了一条线。

可是，后来外公过世了，我原以为永远不会老也不会离开我的外公去了天堂，那棵树下就冷清了。冬天的时候我去看了它一次，它的叶子全落光了，光秃秃的树枝上覆压着积雪，像一个落魄的流浪汉蜷缩在院子的那一角……再后来，它就被砍掉了，舅舅说它不结果留着没用，就把它换成了一棵小枣苗。一切进行得顺理成章，没人知道那棵没用的老树对于我的意义，所有的欢乐连同老树模糊的模样都随着斧头坚硬冰冷的声响渐行渐远了。

“鱼，我有点想念老树和外公。”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我在泡泡里听过你的心情，还有你外公说的话……”

“真的吗?真的吗?…那我可以听一听吗?”

“这…人类的世界和鱼应该是不同的吧，我想你没有办法听到…”鱼绕着石头游了一圈，又落寞地退到了我的指端。我的下巴抵在青草上，淡淡的清香连同泥土的气息一起喘入我的鼻腔，又让我想起了春天老树开满了白色小花的景象。鱼看到我眼睛里闪闪烁烁的东西，用嘴唇碰了碰我的手指，“外公说，小慈喜欢笑，当两个小酒窝里盛满欢乐的时候才最漂亮。外公在天堂住着，老树也在天堂住着，那儿很快乐，外公希望小慈也永远快快乐乐的……”

我用手触了触鱼身边正在上升的那个透明泡泡。原来并不是不可以，我听见了。

(3)

“鱼你知道一个人在夜里沿着盛放着路灯的街道的感觉吗?其实这是种很寂寞的感觉。”这是柚花茶曾告诉我的，她曾无数次拉着我在那样的夜里从这个小城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然后又踏着原先留下的脚印走回原点。天空中有几粒疏星，为她瘦削的背影投上清冷的光，她说这个小城的夜晚静寂而美好，像一个短促的梦。

柚花茶是一个奇特的人，只有她会彻夜不眠为我写一封让我读到累也读出泪的信，只有她会在我难过的时候抱着我尽管什么都不说却依然让我觉得窝心，只有她像我一样相信这个世上有着会指引不小心走散的两个人有一天再相遇的精灵。所以，我是这样喜欢她。即使已经不再一起，但我依然喜欢她，甚至更加喜欢她。

我曾想过这或许就是个短促的梦，梦总是好的，因为它让你铭记，像是誓言一般，提醒你那些曾鲜活存在的记忆以及青稚时小心翼翼被呵护的童话。我不知道柚花茶如今在哪一个陌生的城市，但她每个月都会为我寄来一张画着不同风光的明信片，它们有过鼓浪屿残旧的夕阳，有过纳木错柔软的低诉，有过边城喧闹的木桨，有过天涯海角动人的痴缠。我知道，这些都是她的梦。

“你是我永远的好朋友。”鱼透过指尖冰凉的温度这样告诉我。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呢?你会记得我吧?”

“泡泡有你的样子，属于你的全都五彩斑斓像个梦一样，和我说笑的你是粉色的，静静听我说故事的你是蓝色的，一个人沉默看夕阳沉下的你是橘色的，和月亮说心事的你是月光的黄色……”鱼越说声音越变得苍凉落寞，我的心像被偷去了，只留到了一种空洞的寒冷。

“小慈，你能为我照一张相吗?”鱼早已读懂了我的意图，却故意装作漫不经心。我默默从包中拿出了相机，在“咔嚓”的快门声后，却再也忍耐不住眼泪。

迅速转身逃离。

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尽管我知道这样有多残忍，许它一个美好的诺言，却又突然抽身离去，留它一人独自度过漫长黑夜。但有些别离像是命中注定，如同我和外公，如同我和柚花茶，如同我和鱼，包括我和这个亲近了将近十年的小城。我们都无法逃离。

后来我常常会怀念起他们，当然那都是梦里的事情了，现实中我似乎有了更多的朋友，我强迫自己融入了现实的世界，看来结果也还不算坏。现在我的朋友正在我的房间里，等着和我一起出去看一场电影，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活动，电影其实没有鱼曾告诉我的故事来得有趣，但你们请帮我保密，因为我的朋友们喜欢，所以我必须装作很喜欢的样子，否则就没有人陪我玩了。

“莉莉，小樱，我们走吧。”

“小慈，你很喜欢摄影吗?我刚刚看到的那张河里的月亮好漂亮喔，是你拍的吧?”

我知道她们没有看到鱼，任何其他人都没有办法看到鱼，那个掉在月亮里的鱼的魂，而现今我恐怕自己都快要看不见了。“那是一个童话，伴我走过来了整个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