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文章 > 短篇小说 > 晚景范例

晚景范例

推荐人: 来源: 阅读: 8.05K 次

我是在一九五九年毕业后分配到学校当老师的。当时学校无独身宿舍,就将一处学校空闲的平房,装修了一下,我就住了进来。有一天,我正在做饭,“砰砰!”听到敲门声,我忙从厨房出来,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拉开门。我的平行视野并未捕捉到任何影像,忙向下看,才看到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谁见了都想乐的小老头。

晚景

老人总有七十出头,常见他从我家门前过,孩子们都管他叫郑爷爷。近几个月见不到他了,都说他家搬走了。老人的身高最多也就一米五十左右,再加上身子驼背,佝偻成九十度,那他的身高也就和上小学的孩子仿佛了。

由于严重驼背,走路要保持平衡,靠了一辆近乎孩子妈妈使用的小孩车。这车对他来说是太重要了,走到哪,推到哪,简直可以说是他身体的组成部分。车上有一个小木箱,在箱子顶盖上的一周遭,用两寸宽的木板立着钉牢一圈挡板。前些日子,不知求谁将车子油成通红通红的颜色,煞是好看。从市场回来,箱子上,或放一个大头菜,或放几个土豆,随着车轮旋转,土豆四处滚动,但绝难滚动下来,倒颇有情趣。

再说一下他的职业。因我是后搬到这里住的,所以他一生的身世和职业我不清楚,但我搬来后,我看他总该接近七十了,按正常推算,即使他有工作单位,也已经退休了。每天儿子上班后,他也推着自己的小车离开了家。每次他出门,车子里少不了一件很奇怪的“工具”,那是用一根木棒做成的。主要是在木棒顶端,装牢一根打磨成七、八厘米长的铁棍,顶尖磨得很锋利。最初我不知它做何用处,后来我看到他在家门口使用了。原来他所做的事,是用它来扎大街上人们丢下的烟头,回家后将烟头中的烟丝收集起来,有人专门收购这种烟丝。老人耳朵背,不过眼睛却很好使,我看他在扎烟头时,既灵敏又准确,不一会就扎了一大串。我心想,这一定是他从事这项工作已经多年了,熟能生巧。不过当时已经很少看到有人从事这项离奇的工作了。

难得的是老人十分达观,一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最招人喜爱。不到数九隆冬,他从不戴帽子。走起路来绝不甘寂寞:京戏、小曲总不离口,有的唱词并非什么戏文,常是把要说的话加上曲调而已。一进胡同口,看到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到我家吃饺子哟,一咬一冒油!”语调极其古怪动听。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孩子们马上起来响应,也学着老人古怪腔调复述着,此刻白发童颜都沉浸在惬意的欢乐之中。

几个月前,听说老人搬家了,一直就没见到他;今晚到我家做什么呢?我急于要解开这个谜,赶忙把他的小车在门外安放好,请老人进屋,坐在一把矮椅子上。我仔细一打量,却使我大吃一惊:这哪里是我记忆中的满脸都是笑的老人,几个月不见,脸变得又小又白,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以前未曾留意过的皱纹,满脸都是,在灯光下竟如此刺眼。

顷刻,老人不无免强地微微一笑:“吴老师,我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着,将略发抖的手伸进内衣口袋里,好一会儿才摸出一个小布包,又抖索着打开,里边是一张五元钱票面的人民币。

“您是学校先生,就求您给订一张学生乘车月票吧。我来好几趟啦,总见门锁着。”说着,将五元钱放到桌上。

我忙说:“行,行。”又问他是给谁订的,但老人耳朵背得近乎聋,听不见我的问话,我只得暂时把疑团搁在心里,听他一个人说下去。

“我不怕您笑话,我那个儿媳妇不贤惠,儿子窝囊废,叫媳妇欺负了就只知道哭,您听明白了吗?”

“三个月前,儿子单位照顾我家老少三辈,在铁东区分给一处大套间,我心里美透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住上高楼。谁知搬进一个月,媳妇天天有事无事和儿子吵架,后来我才知道她这是以此撵我走;幸亏这间平房还没处理,我一赌气又搬回来住,您听明白了吗?”这最后一句,显然是他的口头禅。

“我七十一啦,做饭买菜还都行,挑水得求街坊孩子。一个人住倒清静,谁知上个月儿子来了,说郑良在农村的一个舅舅要挤到我这儿住。我坚决不答应,把儿子训斥一顿:你太没个丈夫气了,让媳妇唬成这样…我三十八岁时你娘就死了,我一个人在大连码头干活,也把你们姊妹三个拉扯大了。”儿子听了,满脸通红,一句话没说,只差没哭出来了。我核计,要不答应下来,儿子回家还有好戏等着呢。罢!罢!罢!谁让咱娶了这么个儿媳妇呢?”

“第二天,一个扛着行李的小伙子来了,不容分说,把我的行李扔到外屋那盘小炕上。”说到这里,老人压低了声音。

“这小子我看不咋地道,正经人不回农村干活,在城里住什么劲?而且经常半夜三更才回来,我还得给他开门。”

老人说得有些累了,我趁他说话间歇时间,便伏在他耳边大声问:“您这是给谁订月票啊?”老人这次果然听到了,像刚才忘了什么大事似的,忙由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夹子,从中拿出一张英俊少年的照片来,递给了我。我认识这是老人的孙子郑良。这时老人一改当时说话时的忧伤表情,竟然嘻嘻笑出声,脸上荡漾起欢快的笑意。

“不怕您笑话,我是想孙子。上个月十八号,是礼拜天,一大早,两个小家伙就来了,堵我被窝子了。”老人眼睛笑成一条线。

“别看儿子不行,孙子、孙女真像样;我刚起床,两人争着让我看考试卷子,不是一百分就是九十多分。没说的,爷爷给你们买肉炖粉条子。爷三个吃了一顿香甜饭。”

“吃了午饭不多一会儿,两人就要走,我也留不住,说回去还要写作业。一打听才知道,孩子来时向当妈的要车钱,人家不给,五里多地小哥俩是走来的;这能怪孩子不常来看爷爷吗?”说到这里,老人刚才一脸的笑容不见了,凄惨和孤独似阴云向老人袭来。

“我寻思,儿子每月给我五元生活费,在北京的两个女儿每人给十五元,生活挺紧,可是话又说回来,像我这岁数的人,活着不就为了个孙男弟女吗?一个孤老头子有什么意思?我一狠心,就答应给他俩订一张月票,两张我订不起,让他俩轮班来吧!”说着,老人站起身,把桌上的五元钱递到我手里,连连说:“就麻烦您多费心啦。”

我正要告诉他订一张学生月票还会剩钱时,老人已经走出门,我忙出屋帮他推车,夜色中我依稀看到老人的眼睛湿润了,他照例前倾着身子,推着车,并没回头,不一会儿,就被浓重的夜色笼罩了。我站在门口,手里攥着老人递给我的五元钱,回味着刚才老人的一席话,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几天后的一个星期天,我收拾完屋子,赶忙拿了买好的月票和找回来的钱,来到郑大爷家。刚推开小院的门,就听到一串笑声,有老人的,也有孩子的;一定是郑红、郑良来看爷爷了。我的情绪也跟着高涨起来。

屋里的气氛果然热烈,郑良、郑红一边一个围着爷爷在讲什么高兴的事,炕上是七、八个苹果,还有罐头、蛋糕什么的。见我进屋,两个孩子知我是老师,忙给我行了队礼,老人也不知怎样招待我才好,在地上团团转,我赶紧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我指着炕上的水果和食品对郑良、郑红说:“这是你们给爷爷带来的吧?”老人明白了我的意思,抢先说:“可不,两个小家伙告诉我,爸爸在工厂搞的革新成功了,得了不少奖金,特意让孩子把这些东西送来。要说我那儿子,让他撑起门户过日子不行,可干起工作来,那是没说的。”

我笑着对两个孩子说:“你们再来看爷爷就用不着步行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月票和剩下的钱递给老人。

“今天我们就是坐车来的,妈妈给我们车钱了。”郑良说。

“爸爸说,过些日子还要把爷爷接回去住。”郑红小辫子一甩,骄傲地说。

“妈妈欢迎爷爷回去吗?”我不解地问。郑良听了我的问话,眼珠一转,大概觉得这事也不必保密,便说:“爷爷搬走后,单位领导知道了这事,批评了妈妈。”

郑良舅舅还在这住吗?”我转而问老人家。

“前天就回农村了,说这一个月不如不来了,没挣着钱,还耽误了不少农活。”听了这话,我最后的一点担忧也顷刻消散了。

“您老又要搬回大楼住了,真是福气啊!”我附在老人耳边大声说。也不知老人听没听清我的话,他只是望着孙子、孙女一个劲地笑,好像在把以前的一切不愉快,都用这笑声把它们冲洗干净似的。

是啊,生活是美好的,生活是大有希望的。

写于一九六八年十月,二0二一年修改

赞助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