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3)

初春，青砖红瓦的小屋子后边，钻出绿茸茸的草，黄色的雏菊一片一片铺陈到天边。

扒开草，就会看到一堆一堆的蛤蟆草，暗绿色的大叶子，攒着厚厚一捆，最中央挺立着几根长长的茎，垂落许多暗红色的花。

野花几乎都是喇叭形状的。打碗碗花，牵牛花，还有这“老头喝酒”花。娇小玲珑的花朵，怎么看都很美丽。

我不能到田野玩了。春季，正是感冒横行的季节。老妹子发高烧，不得不躺在家里休息。

杜家的孩子们，身体都很强壮。大冬天里，三哥二哥都没有棉鞋穿。他们穿着单鞋，还要去放羊，钻进冰窟窿捞水草，到很远的大田里，抠索半筐草根子。他们在寒风里奔跑，热得满脸汗。紫红的脸蛋子，被高风闪得更黑了。

老妹子很受宠，穿极厚的棉衣服，棉鞋上绣一朵淡蓝的花，柔软的胎发绑几根绸带，蹦在哥哥姐姐后背上，可我经常生病，发高烧，咳嗽，没完没了。

如今，我又发烧了，躺在床上，头晕目涨，只觉得睡在小船上，又看到电灯旋转起来了，墙上的帽子，也上上下下地拱动，爬行不停。

爸爸收拾棉被，哥哥把竹筐绑在自行车后边。

“一定要去住院了。”妈妈说，“这孩子，烧得翻白眼儿了。”

“不一定要住院！”爸爸说，“你在家等着，我带她去医院看看吧。”

“这孩子，这么难带！”爸爸说，“咱家这么多孩子，只这个老闺女难带啊！”

“你不会把孩子扔半道儿吧？”妈妈惶恐地说，“你……”

“嗨！”爸爸说，“你在说什么？孩子病了，你也病了？”

“她烧了四天了。”妈妈带着哭音，“把个好好的孩子烧得都糊涂了。”妈妈说，“我跟着去吧？”

我被抱起来，放进大筐里，被子也铺下来，挤住了我。

妈妈坐在自行车的后梁上，把被子塞进来，冰凉的大手摸索我的额头。

我觉得额头一阵清凉，勉强睁开了眼睛，妈妈低垂着头，默默看着我，我却看到母亲两眼的泪，晶莹闪烁，一滴一滴落下来，滴在我的脸上。

母亲是个健壮的女子。宽厚的胸膛，粗大的胳膊腿，高高的身体。走路极快又稳，两个胳膊甩得非常有劲。

她极喜欢笑，笑声明朗，富感染力。她是个出名的热心肠，村里的红白喜事，都要邀请她参加。母亲的重头戏，都在闷一锅米饭。

白烟袅袅，聘聘婷婷，母亲弯腰低头，让大勺缓慢地在锅上淌过，米汤从勺里落下来，滴滴答答。醇厚的香味扑鼻而来，真是好闻。

她养育了六个儿女，一生多子多孙，却又多灾多难。

我从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佝偻了身躯，也不知道她怎么白了头发。

村头的“老头喝酒”花，绚烂地开放，折几束花，就得到许多花朵。扒下花瓣，只看到几根糖丝淋淋沥沥，清香阵阵。我急忙伸舌头舔去，冰凉甜蜜的味道，太太嗨嗨地落到我的舌头。

父亲骑着车子，母亲歪着身体，一只手拢着我的头，一只手撑着父亲的背。我依着她的大手，终于嗅到了春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