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鬼纪事

“滚!”

妹妹拿起石头就向疯狗砸去。狗呆了，似乎一时无法分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类，还是一头愤怒的狮子。它一迷惑就容易失神，一失神便连带着把气势也弱下了三分，这没有气势还干个屁的仗?咳，狗命要紧，还是跑路吧。

妹妹对几乎对所有事物感情都淡淡的，从来不会对某件事物特别地迷恋或是讨厌，但只除了一样——狗。她讨厌狗，一看到狗脸上的肌肉就不自觉地开始微微抽动，虽然她从来没有和朋友们说过，但是潜意识和微表情骗不了人，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1

我死了。

准确地说，我已经死了十六年了。狂犬病死的。

我死的时候，妹妹还只有三岁多，圆圆的脑袋，肥嘟嘟的嘴巴，矮矮的身材。她经常用她那胖乎乎的手，指着身边的东西，软糯糯地问我：姐姐，这是什么?虽然那时我还只有十岁，但这小家伙屡屡萌得我一脸血，让我母性大发，所以尽管她经常撒泼哭闹，但只要她一笑，我就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2

时间过得真快，我已经死了十六年了。当年那些来参加我的葬礼的人，大多数早就把我忘记了，那天他们一回到家，就马上投入到了自己的生活。是啊，除了至亲，谁也没有必要记得我。

3

一般的鬼最牵挂的都是父母、孩子、爱人，但我最牵挂的人就是我妹妹。我死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孩子，因此不可能有孩子和爱人。尽管我也十分爱我的父母，但我对妹妹的感情最深。

可能因为我从小看着妹妹长大，每天跟她厮磨、打闹的时间最多，因此她不仅是我的妹妹，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妹妹从小就特别黏我，我走到哪她跟到哪。我有时候被她跟烦了，就把她支使到妈妈那儿去，我现在倒有点怀念那种烦躁的感觉。以前她老跟在我屁股后面跑，现在反过来了，我总跟在她屁股后面飘。我不想错过她成长的每一步，因为我看到着她慢慢长大，感受着她的喜怒哀乐，便会产生我也自己也在长大的错觉。而我喜欢这种错觉。

4

妹妹上一年级的时候，学校发了一本《小学生月刊》，上面有很多科普知识以及脑洞大开的故事，她大概是从那上面第一次知道了有外星人这个概念，一回到家，还没进门，她就开始大喊妈妈，一个箭步冲进厨房兴高采烈地问：“妈妈，真的有外星人存在吗?”第二天，她又煞有其事地问好朋友小燕：“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外星人吗?”“我相信。”“嘻嘻，我也相信。”

也就是这一天，我第一次被她写进了日记：

2006年10月16日 星期X 晴

书上说世jie上可能有外星人，我问妈妈是不是zhen的。她说不知dao。但是小yan和我都xiang信，一定有。上次我问爸爸，姐姐去那了。他说死了。姑姑也说她死了。我觉的不是，说不定是外星人把姐姐带去另一个星求lv行了，过几天，或者过几年，她就会回来的。黑黑，一定是这样。

看到她歪歪扭扭的日记和一堆错别字我就想笑，果然一年级就是一年级，跟我这个三年级是不能比的。

5

她是一个挺活泼开朗、鬼头鬼脑的小女孩，所有人都觉得她的童年一定是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但只有我知道，没人的时候，她也会站在镜子前发呆，要不就是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晚霞慢慢布满天空，再看着月亮慢慢升起。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我知道她很孤单。我很想抱抱她，说：傻妹妹，姐姐在你旁边呢。可是，我不能。我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触摸她，因为我只是一个鬼魂。

妹妹现在上大学三年级了，我在阳间的时候还是小学三年级，没想到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小女孩还能考上个挺不错的大学，比我的学历高多了，真是可喜可叹。只是近年来妹妹几乎从来没有提及过我，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一度怀疑我的臭妹妹是不是忘记我了，毕竟我与她相处得时间太短，我离开的时候她年龄尚小，记忆本来就很模糊，时间一长，便更加所剩无几了。也好，她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有点难过。只是有一次，我看到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突然停下了，神色也不对劲，我慌张地凑过去看，原来是狂犬病药物研究最新消息。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当时我的眼泪就顺着我的脸颊无声地流下来了，从她的手机上穿了过去，又从地上弹了起来，满屋子乱窜，吓了我一大跳。我忘了，鬼的眼泪是滴不到阳间的，它只在我的世界里乱窜，不会跑到妹妹的世界去的。

6

我在这阳间做孤魂野鬼已经做了十六年了，阎王都看不下去了，劝我赶紧投胎，少受些游离之苦，孟婆也把碗递给过我几次，见我无动于衷，摇摇头又走了，走的时候一边低声念叨，唉，这孩子，何必呢。

其实我不是没有去过奈何桥，只是我走到一半就跑回来了。近几年，父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我的妹妹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野蛮生长。我看着父母进了一次又一次医院，看着妹妹恋爱又失恋。我陪着爸爸妈妈变老，也陪着妹妹慢慢长大。我实在舍不得我的家人。

7

八月初八是我生日，每年的这一天，妈妈就会偷偷抹几次眼泪，跟别人聊家常的时候突兀地插一句，今天是我大女儿生日。爸爸什么也不会说，他只会失一整晚眠。妹妹则会在她的日记里，祝我在天堂永远幸福，告诉我，她和爸爸妈妈永远爱我。其实她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她，更没有去过天堂。如果我可以说话，我也想告诉她：我也永远爱你们。

8

有人说，人的一生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他断气时，从生物学上他死了。第二次是他下葬时，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他的一生，在社会上他死了。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了，那时候他才真正地死了。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站，遗忘才是。所以，我既可以说我死了，也可以说我没死。

我在死与不死之间徘徊，不知不觉做了十六年的野鬼，我知道野鬼还得继续做下去，直到我们一家四口团聚。

我希望团聚的这一刻早点到来，又希望他们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