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如许（二）
后来，顾颜兮跟着医疗队去了上海前线抢救伤员，尽管顾颜兮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她还是被战场上的惨像震撼到了：到处都是被烧焦的残破景象。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尸体的腐烂味道。黄浦江沿岸一片惨淡，江里全是尸体，江水也被染成了红色。到处都是哭声和伤员的哀嚎声，顾颜兮强忍着害怕和医疗队的护士们一起照顾伤员。前线没有医院，所谓的医院只是用几根木棍和木板支起来的棚子。里面到处都是断手断脚的伤员，因为条件简陋，许多重伤员都因为没有药物流血不止，重伤不治死亡。
顾颜兮曾经在陆子卿的信中了解过前线的凄惨景象，但顾颜兮看到的景象远比陆子卿告诉她的要残酷许多。在抢救伤员的时候，顾颜兮突然被一只手拉住，那只手上沾满了血，看得顾颜兮一阵心惊。一个士兵拉着她不停地在哀求：“求求你……救救我！”
这个满脸鲜血的士兵断了两条腿，满是鲜血的脸上还残存着几分稚气，还是个男孩模样。男孩拉着顾颜兮一直不停的在说：“求你了……救救我，我……不想死！”
顾颜兮强压下心中的恐惧，轻声安慰他说：“别害怕，你不会死的，我去找人来给你……给你包扎伤口。你坚持住啊……坚持住！一定坚持住啊！”
顾颜兮说完便急忙去找医生拿药，可当她磕磕绊绊拿着药和绷带回到男孩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断气了。顾颜兮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木然的拿着绷带给他包扎伤口，尽管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顾颜兮不停的说道：“你答应过我……一定坚持住，等我拿药来给你包扎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她一边包扎，眼泪一边掉下来，她不相信，这个男孩年纪还那么小，可能才十六七岁，他本可以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活着的。
一旁医生看得有些心疼，她轻声对顾颜兮说：“没用了，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不会的，他明明答应过我！等我拿药回来给他包扎，他不能说话不算数！”顾颜兮哽咽着说道。“怪我，如果我再快一点，他就不会死了，他才十七岁啊……”顾颜兮终于忍不住了，她扑在医生的怀里放声大哭。
短短几天，顾颜兮在这小小的棚子里看尽了世间惨像，只是她找遍了周围所有的战地医院，依旧没有找到陆子卿的任何信息。前线不断的有伤员被送过来，顾颜兮不眠不休的照顾着伤员，战争已经夺去了不少人的生命，她不愿再让更多的人失去生命。
五天过去了……
十天过去了……
半个月过去了……
伤员越来越多，唯独没有陆子卿的消息，顾颜兮的希望也慢慢变成了绝望。也罢，只要他还活着就好，也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一定会回来的。顾颜兮想道，陆子卿答应过她，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来找她的。
只是顾颜兮不知道，她之后要经历的痛苦远比现在要沉重千万倍。上海宣布沦陷之后，医疗队留下照顾伤员，但直到医疗队安顿好所有的伤员，离开的时候，顾颜兮也没有再听说过陆子卿的消息。
直到有一次，医疗队里的一个中年护士不经意间和她聊起过，98师在守卫上海的时候，她在战场做过战地医生，曾亲眼见过98师拼死抗敌的景象。
“我从未见过那么悲惨的景象，密集的炮火像雨点一样，士兵顶着四处飞窜的流弹突击，尸体成堆。”她说道，“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那里有个年轻的长官，眉眼俊俏，像个书生。别人只知道他姓陆，并不知道他的全名，只是一直叫他陆少校。他是沪军第98师的少校，笑起来还有酒窝的。”
眉眼俊俏，笑起来还有酒窝……
顾颜兮的心里“咯噔”一下，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发抖，试探着轻声问道：“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不晓得了，淞沪会战打得惨烈，守城的沪军几乎全军覆没，没剩几个人了。”护士努力的回忆了一下，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她继续说道：“我和那个陆少校打过几次交道，他人挺好，好像已经结婚了，他右手的无名指上有个银色的戒指。”
顾颜兮强忍着眼泪，问她道：“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唉……说来也是可惜，那位陆少校年纪不大，当初在上海守卫战的时候，拼杀起来也是不怕死的。他在随军突击的时候，被日军的炮弹打中，到头来什么也没剩下了……”
那个中年护士后来说的话，顾颜兮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是护士刚才的那句话：“他在随军突击的时候，被日军的炮弹打中，到头来什么也没剩下了……”
她默默抬起右手，她的无名指上也有一个银色的戒指。顾颜兮的心在流血，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好像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分崩离析，再也恢复不了了。
“哎呀呀！就是这个戒指！和你的一模一样的！”护士惊叹道，顾颜兮艰难的扯出一个笑容，她摸出上衣口袋里的照片，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上面。
那个中年护士看到顾颜兮手上的戒指，似乎也明白了八九分，轻声细语的安慰着她。
“他和我说，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找我，他还说……还说等仗打完了，他就会娶我。我还想着……等着他回来，他也一定会回来，因为他说过，他欠我一场婚礼……”
眼泪越来越多，多到止不住。陆子卿的照片渐渐被顾颜兮的眼泪打湿，视线被泪水模糊，顾颜兮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陆子卿的脸。
半晌，她含着泪笑着对那位护士说：“他叫陆子卿，是我的未婚夫，他说过，等战争结束后，他会给我一场最幸福的婚礼……如果你再见到他，请告诉他，我爱他，我会一直等着他，等他回来。”
那天，顾颜兮把陆子卿给他写的信全部都找了出来，一封又一封，翻来覆去，反反复复的看，看了整整一晚上。陆子卿死了，顾颜兮的精神世界彻底垮了……
“你说过，你会一直保护我的……可是陆子卿，你现在又在哪儿呢？”
顾颜兮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陆子卿的照片，那上面的陆子卿一身军装，英气十足，她对着照片轻声说道：“你来给我过生辰的时候，穿的就是这身军装吧，那时我还取笑过你，我现在想看你穿军装了，子卿，你穿给我看好不好？”
“子卿，你说过你要娶我，还说你欠着我一场婚礼，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子卿，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子卿……子卿？”
只可惜，陆子卿再也听不到顾颜兮这么叫他了。
后来，顾颜兮回到了南城，现在的南城因为战争早已不似当初那样美丽，却是顾颜兮的初心开始的地方。
陆子卿被追加了少将的勋章，他的衣冠冢也回到了南城。陆伯伯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陆家是军官世家，当年叱咤风云的陆将军如今变得垂垂老矣，白发苍苍，顾颜兮看在眼里，既心疼又难受。陆家的独子殒命，陆家白发人送黑发人。陆夫人也因为陆子卿从此一病不起了。陆子卿曾经是陆家的天，如今陆子卿战死，陆家的天，也塌了……
再后来，陆伯伯将一个银色戒指交给顾颜兮：“这是我托人辗转找回来的，你且收下做个纪念吧，想必这也是子卿的心愿。”陆伯伯黯然神伤的看着顾颜兮说道：“陆伯伯有愧于你啊！那年你生辰的时候，我和你父亲本来打算让你和子卿订婚的，谁曾想……造化弄人啊！”
顾颜兮将戒指和照片带了回来，房间的素馨花又开了，顾颜兮把戒指埋在素馨花的花盆里。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这一生，有君足矣。”顾颜兮看着素馨花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是，说好的岁岁长相见呢？
一年后，暖阳三月，百花开放，万物复苏，时间慢慢抚平了战争的痕迹，顾颜兮带着陆子卿送给她的那盆素馨花，来到南城军官学院的花园里。
“子卿，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等你。你说过，你要娶我，我就等你来娶我，你说话要算数的……”顾颜兮对着素馨花自语道。
“当然，我说过的话，有哪次没算数过？只是不知，现在的顾小姐，是否还愿意嫁于子卿？”
顾颜兮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声音既陌生又熟悉，顾颜兮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转身，她害怕自己一转身，这个梦就会碎掉，如今的她，再也经不起打击了。
背后一暖，自己被一只手抱住，耳边传来陆子卿好听的声音：“抱歉，颜兮，让你等了我那么久。”
那声音有些不真实，顾颜兮慢慢转过头，发现陆子卿正眼含笑意的看着自己，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那一瞬间，顾颜兮有些不敢相信，眼泪又不听话的冒了出来，落在素馨花的花瓣上。
“子……卿？你还活着？”顾颜兮死死盯着陆子卿的脸，生怕他再消失。
陆子卿把顾颜兮揽进怀里，轻轻在她耳边说：“是啊，有你的戒指当护身符，我怎么会死？如卿所愿，我还活着。只是……对不起，今后便只能用一只手抱你了。”顾颜兮愣了愣，她看了看陆子卿，依旧是那一身笔挺的军装，只是这次，陆子卿的军装外面多了件大衣，盖住了他的双臂。顾颜兮注意到陆子卿的左臂有些异常，她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大衣的左半边袖子，只摸到了空空的袖管。
陆子卿失去了他的左臂……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顾颜兮流着眼泪说道，“我一直在找你，一直都找不到，也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不过还好……还好我没放弃，我一直在等你，子卿，你终于回来了！”顾颜兮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
“颜兮，我回来了。你再也不用等我了。”陆子卿擦掉顾颜兮的眼泪，用额头贴着顾颜兮的眉头，浅笑着说道，“我曾经也以为我会死，每到那个时候，我都会想你，在战场的时候，只要一想起你，就什么都不怕了。”
顾颜兮默默抚摸着陆子卿空空的袖管，说道：“那时候，一定很疼吧？”
“不疼，怎么？担心了？”陆子卿掐掐顾颜兮的脸，轻笑着说。顾颜兮没有说话，她紧紧抱住陆子卿说道：“子卿，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好吗？”
“好。”
春日里的南城，绿草依依。那景色还如同他们初见时那么美。
任何的创伤都会慢慢被时间抚平，只要相爱的人还能相守，一切的等待便都是值得的。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