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中的仙鹤
(一)2024年12月20日
我把车停在公园门口,晃荡着走公园,在第一根长凳坐下。夜晚光秃秃的梧桐树底下,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潮湿味道。
我点起一根烟,一如往常。烟雾缭绕间,颇有一番锁清秋的寂寥之感。
这是家附近的一个公园,每次加完班,我就到这里的长凳上坐着抽一支烟再回家。生活很多时候就需要这么一点仪式感。常年如此,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夜已有些深了,我歪头看了看腕间的手表,又抬头看看天上充满不详气息的黑压压的云。突然想起读书时特别喜欢的有首歌是这么唱的:细数繁星闪烁,细数此生奔波,原来所有所得所获不如一夜的星空。
这首歌,名字似乎就叫星空吧。我记不真切,太多年过去了。
当我终于不再关注天上的黑云、停止了短暂的抒情,转而放下视线的时候,我发现几个流浪汉面无表情的瞪着我,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他们的眼神并无憎恶,也无虚无,只有那种最纯真的纯粹。仿佛并不是盯着我,而是盯着我屁股下面的长椅。似乎是对我抢了他们的长椅这件事情发出控诉。
或者仅仅觉得,我是个和他们一样的流浪汉?
不成立。我自嘲似的想道,西装革履的我,顶多是个疯子吧。
我慢慢走过去,递给他们一人十块钱,不是出于对于为衣食所困的人的怜悯,而是好像在付本该属于他们的公园长椅的租金。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他们没有继续露出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的表情,脸上却是客气而感激的笑容。
年轻的时候以为有了钱就容易快乐,可曾想现在竟然要为了一条凳子付租金。
人性如此,他们是这样,我也不过如此。我带着一丝丝懊恼而忏悔的心情,驱车直赶回家。
当我打开门时,家里一片黑暗,卧室也没有开灯。我小心翼翼进屋,没有发出一丝丝声响。生怕打破了这寂静黑暗中的平衡,吸引来行走于黑暗中的幽灵,以及吵醒,熟睡的老婆。
“明天周末,去公园逛一下吧,我们好久没出去过了,说什么你也得答应。”
(二)12月21日
“哇,刚搬来的仙鹤!”
叶静瞪大了眼睛的样子,一副十分可爱的模样。
“可惜被关在玻璃里呀。”说着漫不经心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可是为什么要把它们关起来呢,它们就生活在湖边呀...”
我看见那仙鹤,歪着脖子不解的看着我。我很想笑,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我也是这样看着它们。
“可能怕它们乱跑,所以给他们修了玻璃的房子吧。”
我跟叶静在大学里认识。
谈恋爱谈了这么多年,该谈的都谈得差不多了,只有两种结果,不是结婚就是分手。
很幸运也不幸,我们选择了前者。
所以当她提出我们结婚吧的时候,我没有考虑很久,第二天买了钻戒准备了礼花在江边给她求了婚,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朋友们的欢呼声。那时候,应该感到很幸福的。
当她爸爸知道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激动的给我打电话:“你小子终于开窍了,谈了这么多年,生怕我闺女给你耽误了。”我听着很勉强的想笑笑,可是脸上的肌肉仿佛像巴洛克的雕塑。
我望着湖对面的山,想起王家卫说年轻的时候看见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其实山后面,可能是另一座山。
荒漠后面,是更大的荒漠。
“想什么呢。”叶静锤了一下我的肩膀。
“哦没什么,你看天阴沉沉的,好像快要下雨了,你有没有带伞?”
(三)12月24日
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淹没在一片朦胧的混沌之中,不知道那是山,还是云。
我身处的办公室,正好处于整栋大厦的顶楼,让我在每天下班之前,都能欣赏到这样一份别样的景致,也算是消遣无聊生活的一点点情趣。
正当我陶醉的扶在窗台上的时候,我感觉到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伴随而来的还有慕汐温柔的声音:“辉哥,在想什么呢?这是最近老板跟美洲佬商定的贷款合同,让你看一下有什么问题,跟外国人打交道你比较擅长。”说着抿起嘴甜甜的一笑,那个诡异的弧度让我胸口沙沙作响。
我所在的公司,原来是一家专打擦边球的融资公司,前两年被知名的大财团所收购,这使得我大发了一笔横财。随之而来的,还有女友家里对我的万般讨好,然后我们在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的情况下举办了婚礼。
婚礼那天我喝得烂醉,很多人在我耳边说了很多话,我听不清晰,大概都是千篇一律的恭贺之类的话。但那都使我备感恐惧,只有一句话我记得尤其深刻,我最好的朋友阿羽最后伏在我耳边说:“希望你这次不会跟以前一样。”
而慕汐,是公司前段时间招进来的职员,家境颇好,素质极高。她的工作,与其说她是我的同事,而实际却类似于我的秘书。她总是穿着黑色的长裙,有意无意的对我保持微笑,而我从来都当作毫不在意,有时开玩笑的叫她“黑天鹅小姐”。
慕汐回到她的座位坐下我撂下那堆白花花的文件,彷佛那是克丽奥佩德拉的白骨,上面歪歪曲曲的字母就像古埃及法老们的铭文符号,令人胆寒又肃然起敬。我继续撑着头伏在窗子上,这次我的注意力不在天边像云又像山的混沌,而在楼下蜂拥出行的下班人群,他们疯狂的跑向世界的尽头。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大学下课时奔向食堂的人群,别无二致。
仔细想来,这其实就是同一批人,他们那个时候,也是这样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我说,慕汐,下班一起吃饭吧。”我回过头说。
(四)12月24日
“good night。”
慕汐渐渐关上房门,封闭了那最后一丝光亮。
在黑暗中等待电梯的时候,我开始回想晚上吃饭的情景。
我很想同她诉说这几年的艰辛,感叹人生不易。也很想问有关于她的感情生活,这个谜一般的年轻貌美的女子,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可能都有黑洞一般的巨大吸引力。
但是我没有,没有谈及任何有关于人生和生活。只是保持礼节性的微笑,听她吐槽难吃的菜品和繁琐的工作。
而在送她回家的途中,有好几次我都想要搂过她纤细的腰肢。
但是我依然抑制住了这种冲动。可能人心封闭得太久了,连人类最原始的贪婪可憎的人性也遗忘掉了。不,不能说遗忘,只是失去了那种虽九死而无不往的激情吧。
换言之,被现实所缚过了花花公子的年龄了吧。
“又这么晚回来?你没跟你说今天平安夜我叫了哥嫂子过来吃饭吗?打电话也不接,说,干什么去了?”叶静阴沉着脸,质问我。
“最近公司太忙了,又开紧急会议,搞忘给你 说一声。”
“到现在你还敷衍我!我打电话到你们办公室,说是早下班了!”
“......”
“跟哪个野女人鬼混去了,就差没带回来了吧?成,这个家容不下我,我走!”
叶静的脸气愤得扭曲,像往常一样不给我编故事的机会。而我像往常一样抱住她任她挣扎,直到她也停下来抱我为止。
但是这一次我没能抓住她。
哐当!叶静摔门而去。
等我抽完第四支烟,突然想出门去公园走走,我刚打开房门,发现叶静蹲在门边,眼圈红红的。
我把她抱到床上,她似乎是累了,直接睡着了。
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五)12月29日
叶静一连好几天都没怎么理我。而我还是依旧早出晚归,回来就睡觉,似乎在尽量减少呆在家里的时间,以疯狂逃离那种让人窒息的压抑。
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如此安静过。
我知道,这种沉默,不会一直沉默下去。总有人会来打破。通常都是我,但是这次不一样。
有一天早上的时候,我被熙熙攘攘的声音吵醒:“我跟闺蜜出去旅游几天,今天就走,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你好自为之吧。”说着打开门扬长而去。
我很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带行李箱。也许她也是想逃离一下下吧,也不知道这个借口是否想了很久。一个人尚且需要借口说服自己,更何况两个人?
叶静走后,我无事可做,又睡不着,于是起来抽了一支烟,又穿好衣服到客厅里抽了一支,又到阳台上抽了一支,直到感觉口干舌燥。我到厨房冰箱里找到瓶可乐,打开灌了一口,却像威士忌一样难以下咽。
感情或许就和一罐可乐一样,第一口甘甜凛冽,里面的气泡不断地翻腾跳跃。然后慢慢的再也没了跳跃,只成了一杯糖水,喝下还觉得腻,再后来,糖水也不甜了,又开始发苦发涩。于是又质疑可乐当初真的好喝过么?
有的人选择再打开一罐,可最后还是一样的。
我看了看时间,要赶不及去上班了,急忙扯了一条领带,在电梯前的镜子系好。
不似下班大军的生机勃发,上班的人群脸上挂着一种几乎是悲凉的色彩,看到大家都这么悲惨而死气沉沉的表情,我的心情也紧绷着,开着车驶入丧尸大军。
好一只会开车的丧尸。
我在楼下买了杯牛奶,勉强当作早餐,在等电梯的时候,我想了想又转身买了一瓶。
“呐,给你的。”
当慕汐抬起头,我看见她甜甜的笑容的时候,紧绷的心情突然放松了一点下来。
(六)12月29日
“喂,有空吗,出来喝个酒。”下班后我拨通了阿羽的电话。
“咋了?平常难得见你人,你结婚以后,我都不觉得你还活着...”
“这么多话出来再说,老地方。”
我在河边的大排档等了阿羽很久,过了这么多年,阿羽还是那幅翩翩少年的样子。
河畔的风轻轻吹着,一如当年。
“我发现我变了,以前我以为生活到哪都是潇洒的,来去如风,可是我发现我渐渐变得古板而无趣,就像战败不投降的纳粹,始终坚信自己那一套,是对的。后来才发现,根本没有对错,只有幸与不幸。”
“你没有变,兄弟,你本来就是这种老式的人。我知道那就是你给自己的保护壳。你不允许自己会输,不允许别人觉得你不幸福。我一直都知道。”阿羽给我倒满啤酒。
“你醉了。”阿羽盯了我良久,很认真的说。
“不成,换地方接着喝?”
其实我一点也没有醉,只是想胡言乱语一番,作为对空酒瓶的崇高敬意。
而阿羽也很熟悉我的想法:“还是那句老话,舍命陪君子!把阿捷他们也叫上吧!老规矩,我给你老婆说一声?”
“不用了。”
“你说你结婚以来,好久没露过面了?”阿捷一边搂过陌生的女子,一边在我耳边问到。
我苦笑着,没有说话,大家都是身不由己,逢场作戏罢。
“别苦瓜着个脸,当初你可不是这个表情。”
“额,最近出了点小问题。”
“你想说燃烧殆尽,不如黯然熄灭?”
阿捷盯着我的眼神,虽然没有当年说这话的时候真切,但是我依然感觉到了那种迷茫且无奈,荒谬而喜剧。
“哈哈,你竟然还记得。”
这时候,隔壁桌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是一个看不清相貌但颇有几分风尘味的女子。
阿羽给了我个眼色,于是我提起酒杯走了过去。
(七)12月30日
天刚微微亮,凌晨的湖边,散发着深深寒气,湖面仿佛结冰了。
而那冰层之下,仿佛是洞穿一切意识的蚀骨深渊,阴森,孤独。没有清晨的蓬勃与生机,也不似黄昏的凄美与萧条。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死气沉沉。
我沿着湖边的小路走了很久,找到了我见过也见过我的仙鹤。
它们似乎还没醒,是呐,这个时代,这个时间,谁又会醒着呢?
假如有人路过,定会看见我我在四处寻觅着什么东西。也许会觉得是我在找昨夜吵架丢失的戒指,或者觉得我在梦中寻找丢失的灵魂。
倘若童话是真的,湖里定会浮上来一个老人,问我:“你丢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
“我只是在找一块足够大的石斧头。”
“为什么要找石头的呢?”
“因为胆小鬼会被不坚韧的东西所伤。”
哐当!
清脆的一声脆响,打破了这清晨万籁俱寂的平衡。玻璃房子顷刻间倒塌,静静的躺在结了冰的湖面。
我不知道仙鹤有没有被惊醒,它们又对这个外来者是怎么样一种情愫呢?破灭带来自由?意味着是新生?亦或是放逐?
我裹紧了领子,快步离开,心里在暗自祈祷,没有被摄像头拍下这个荒诞的画面。
(八)12月30日
打开门,我在客厅的沙发坐下,毫无睡意,点起一支烟,思量着这一切。如梦亦如泡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要睡着的前一刻,我仿佛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我好像看见了叶静。
但是下一秒我便丢失了意识,就像死去的人灵魂沉入意识海底。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在沙漠里行走,又热又渴,我疯狂的想快点走到沙漠的尽头,腿上却没有一点力气。正当我濒临绝望之时,我碰见一只会说话的仙鹤,它说:“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你的同伴呢?”
“他们有的飞走了,有的掉进冰里淹死了。我知道你救过我,所以在这里等你,给你指路。”
“那我该怎么走呢?”
“这里根本没有路,只有一条路可以逃出荒漠,听好了:保持幻想,直至死亡。”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有点恍惚,我感觉叶静好像就在我旁边。
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回忆那个梦,为何仙鹤说保持幻想,直至死亡?
我百思不得其解,当我拉开窗帘,打算看看天气如何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过来。
天空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玻璃房子?
荒漠,荒漠。
这时手机突然响起。
慕汐 PM3:24
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
我没有马上回复,而是打开手机给叶静发了条消息:
“你在哪?”
(番外)12月29日晚
我扶着隔壁桌的叫做雯雯的喝醉的女子上去酒店的时候,内心一片空白。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走的时候阿羽看我那个眼神,就像很多年前,我因为失恋找他喝酒一样。
那个时候他抱着酒瓶说啊,一切都会过去的。
嗯,会过去的,山后面还是山,荒漠的背后,还是荒漠。
那女子真是喝醉了,倒床便睡。
我帮她脱下高跟鞋,考虑了一下没有帮她脱掉外衣。
不知道她是装醉还是真醉,一点反应都没有。
也无所谓了,大家只不过是萍水相逢,逢场作戏罢了。我也有点醉意,直想在她旁边躺下。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躺不下去。仿佛同极的磁场,产生了巨大的排斥力。
于是我给她盖好被子。准备要走的时候,发现桌子上有纸笔。想着要不给她留句话吧,想起来,在酒吧的时候,她好像因为失恋哭得很伤心。
写上那句: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越想越难以下笔,索性下楼买了瓶威士忌。
本想给她留一句话,却不知不觉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窗子外面传来货车驶过的声音,宣告着天快要亮了。
我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关门便走。
临走前在女孩耳边说了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