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精华

月光明媚，斜照在淡蓝色的宫墙上，暗黑色的琉璃瓦，缓慢移动的树影，将皇宫衬托得阴森诡异。一个女子提着灯笼，迈着小碎步，匆忙地走着，不时紧张地四下张望，像是一只警戒的松鼠。

女子走到一扇朱漆的大门前，被两个侍卫用刀拦了下来。“是陛下召我过来的。”姑娘低声地说了一句。“抱歉，我们得例行公事，希望谅解。”两个侍卫面无表情地说着，然后从头到脚，将姑娘细细地捏了一遍，甚至连发髻都被拆散。“你们弄疼我了！”姑娘没好气地说道，瞪了侍卫一眼，可是他们依然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问题，可以进去了。”姑娘整理好头发，重新拎着灯笼，向一座恢弘的宫殿走去，里面灯火通明。

“陛下，臣妾来迟了。”姑娘立在门外，一字一句地说道。

“进来！”里面传来一声浑厚的嗓音，姑娘吹熄灯笼，然后推门进去，将门慢慢地合上。姑娘低着头，眼睛盯着地砖，不紧不慢地走着，在一个雕花的桃花心木坐榻前停了下来，然后深深地道一个万福。明亮的烛光，映照出姑娘曼妙的身姿，俊秀的脸庞，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

“平身，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皇帝懒洋洋地坐起身来。

“启禀陛下，这几天，违命侯只是让臣妾唱一两支旧时的曲子罢了，并无他恙。”

“他就没有写什么别的东西吗？”显然，皇帝对于自己捆绑好的“猎物”还是不太放心。

“没，没有啊。”姑娘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被皇帝敏锐地觉察了出来，皇帝站起身子，走到姑娘身边，停了下来。姑娘头上的汗珠开始滴落。“朕一向待你不薄，你却对朕阳奉阴违！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么？”

“臣妾不敢！”姑娘连忙叩头如捣蒜。

“说，说说他究竟写了些什么？”皇帝拍了拍姑娘的肩膀，温和地说道。

“违命侯昨天喝醉以后，新填了一首《乌夜啼》，臣妾觉得他只是在发酒疯，无关紧要，就——”姑娘把话说一半，就吞了回去。

“把那首曲子给朕说一遍。”

“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姑娘一字不差地将这首词背了出来。

“他这是对朕心怀怨恨呐”，皇帝叹了一口气，捋了一下胡须说，“继续监视，如果有问题立刻来报告，一周后的癸丑日，子时再向我汇报。”皇帝说完，摆了摆手，示意姑娘可以出去了。“切记，不要让别人看见，给那些言官留下把柄。”

“是”，姑娘答应着，躬身退了出去。

李煜被关在这座空旷的院子里已经三年了，当初南唐国灭，李煜跪着出城投降，皇亲国戚，妃嫔媵嫱，都跟着做了亡国奴。南唐王室积累的珍宝，珠玉都被抢掠一空，李煜跟着浩浩荡荡的车队，一路颠簸，来到了汴梁。赵匡胤特地给李煜安排了一处宽敞的庭院，里面仿照江南栽种了梧桐，在浓荫中还矗立起一座小楼。

李煜被囚禁在院子里，每天都有人按时送饭，八菜一汤，一壶陈酿，还有自己喜欢吃的甜食。小周后性情活泼，在院子里呆了一个星期，就憋屈得发慌，只能拿李煜出气，数落后主的软弱无能，将杯盘碗盏摔得满地都是。李煜听得头皮发麻，躲避不及。而赵匡胤知道了，只是笑了笑，让人重新送一套过去。

虽然李煜做了亡国奴，但是宋太祖对他待遇并不苛刻，逢年过节还摆酒宴请这些“诸侯”。一年以后，宋太祖莫名其妙地抱病身亡了，赵匡胤的弟弟即位，就是宋太宗。他改回自己的名字——赵炯，然后曾经对自己有非议的大臣，一个个意外身亡了，满朝文武大臣变得战战兢兢。

李煜听说过赵炯心狠手辣，只得小心提防，后来发现皇帝根本懒得管他们，就慢慢肆无忌惮了。皇帝在一次酒宴上，意外地邂逅了小周后，从此经常召她进宫，通宵为自己唱歌。第二天，小周后衣衫不整，黑着眼圈，抱着琵琶，哭哭啼啼地走出宫门，回去对李煜一顿痛骂。李煜只能坐在窗边发呆，桃红对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

中秋佳节，皇宫里面大排夜宴，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皇帝满面红光，诸侯王跟前朝的旧臣们喝得酩酊大醉，家眷们在另一桌聊着家长里短，数落着自己的丈夫。李煜最近心情不好，没按照惯例去参加宴会，打发小周后代替自己，一个人坐楼上发呆。而赵炯看见李煜的位子空荡荡的，心里有些不爽，嘴上也没说什么。

李煜盯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一两只乌鸦在争夺一块儿腐肉，远处的大殿里面灯火辉煌，李煜只能长叹一口气。耳边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很轻，李煜一回头发现是桃花，端着烛台。桃花是自己前妻大周后的侍婢，大周后病逝后，便一直服侍自己，算起来也有七八年了。

“官人，晚上露重，小心着凉。”桃花说着将窗户关了起来，将烛台放在桌子上，在旁边坐了下来。“你想什么呢？”桃花看着李煜面无表情，有些担忧地说道。

“今天是中秋，回想十年前，我曾经跟娥皇一起月下对饮，不料她却先走一步，我也沦落成这幅模样。”李煜一脸感伤地说道。

“您还记得娘娘？”桃花一脸鄙夷地说道，“您的眼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么？”

“我”，李煜有些语塞，显然桃花触到了他的痛楚，“我也是迫不得已啊，娥皇当时病得那么厉害，我不是天天给她喂药吗？”

“然后，您就看上了娘娘的妹妹了，是么？”桃花不留情面地说。

“我也是没办法，是她当初——”李煜低着头，有话却说不出口。

“娘娘当初病得那么厉害，你们却背着她——”桃花说话有些哽咽，“娘娘是被你们给逼死的！”

“谁说的？”李煜极力地反驳道，“她当时病得那么厉害，我也是寝食难安啊！”李煜说到这儿，突然鼻子有些酸楚。

“娘娘临走都没有跟她妹妹说过一句话，你知道么？”桃花捂着嘴巴说道。

“这个——”李煜陷入了沉默，一言不发。

“而你！娘娘刚刚走了不一个月，你就迎娶了小周后，你对得起娘娘的一片痴心么？”桃花带着哭腔说道。

李煜脸庞在不停地抽搐，他的伤疤又被人意外地揭开，撕心裂肺的痛苦弥漫全身，李煜撕扯着长发，极力地回避着自己的记忆。但是脑袋里却像一团麻线一样纠缠不清：阳光明媚的午后，自己与周娥皇在长廊携手漫步，她的长发随风飘舞；中秋月圆，自己亲手喂她新做的桂花糕，她的脸上荡漾着微笑；周娥皇浑身发烫，自己端着药碗，一口一口地吹凉，慢慢喂进她的嘴里，却猛然发现，身后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姐夫。”碗碎了，娥皇满脸悲愤地转过脸去。

仿佛从噩梦中惊醒，李煜惊惶地看着眼前的桃花，实在无法相信，她居然服侍自己这么长的时间。“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李煜喘了口粗气说道。

“没有了，就是提醒您一下，再有两天就是娘娘的忌日了。”桃花冷冷地抛下一句，端起烛台，轻声漫步地走了出去。

李煜打开窗户，觉得胸口舒服了很多，望着天边明亮的月亮，嘴里在低声嘟哝着什么。

李煜胆战心惊地捱了两天，发现桃花对自己十分的客气，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小周后，仍旧隔三差五被召进宫，给皇帝唱歌，回来以后就是对自己一顿谩骂，摔碗摔碟，李煜脸羞臊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天，李煜一个人在楼上喝闷酒，喝得醺醺然，便让桃花和几个歌姬唱一首自己新填的词。桃花看了一眼词牌名——《虞美人》，觉得词牌有些艳俗，嘴角一扬，微微笑了笑。通篇看完，浑身开始冒冷汗，“你这是自寻死路啊！”桃花有些震惊，看见李煜烂醉如泥，咬了咬牙，轻启朱唇，伴着琵琶唱了起来。

夜深人静，皇宫的大殿里面灯火通明，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趋步走了进去，然后将朱门掩了起来。“陛下，臣妾来迟了。”姑娘低头说道。

几天以后，宋太宗破例赏赐前朝旧臣跟投降的诸侯，李煜分得了一壶御酒跟一盒夜明珠。李煜叩头谢恩以后，仔细瞅了瞅夜明珠和酒壶，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皇帝今天有什么喜事么？”李煜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清楚，一个人端着酒壶，在窗边坐了下来，看着楼外的梧桐树，一个人自斟自饮。等桃花过来的时候，李煜已经伏在了地上，酒洒了一地。

桃花默默地擦拭着他嘴上的黑血，迈着细碎的步子，向窗边走去。窗外梧桐树叶在随风摇摆，一片树叶挣脱枝头，随风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