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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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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星打横时,屋里助忙的人已经不断地打起哈欠,天依旧阴沉得能把人冻僵,几个妇女嘁着走进院子。棺材已经摆放在东屋窗下,白茬茬的叫人感觉到将要发抖。木匠已经不见踪影,棺材盖倒扣在上面。进院子的人里有熬了一天两宿的老孙婆子,因为很多事情都在她的建议下进行,她自然就显得精神许多。

土葬(二)

几个人怀里抱着鼓鼓囊囊的寿衣、鞋帽钻进屋来,王贵媳妇红肿着眼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三爷正在扎纸马,两个年轻媳妇在旁边剪纸马的皮毛。酒的作用下,三爷红光满面,只穿了件圆领的蓝球衣,见几个人进来就戳在地上,赶紧笑嘻嘻地让着老孙婆子上炕找暖和地方。

老孙婆子刚刚坐定就问:“江利呢?”三爷像感觉江利还在似的满屋看了一圈儿,王贵媳妇接过话说:“刚走,也没说干啥去!”老孙婆子轻轻舒了口气,带着一丝不满的口气问:“棺材已经打好,里面糊过没有?”“还没……”王贵媳妇喏喏地答道。“这样……”老孙婆子一指地上的两个妇女和大牛媳妇说道:“你们几个也别睡觉了,做点儿酱糊把棺材里糊了。人死了,啥也不知道了,活着的把想到的都给他办了,人到了那边儿住着也光堂……”

几个人得了老孙婆子的令,都走出去忙这件事儿。不到一杯茶时间,江利走进来,笑着赞美老孙婆子神通。两个人逗了几句又沟通一回,此时糊棺材里的几个人呵着手、跺着脚跑进来,江利回身叫起两个还在酣睡的壮汉,他们是江利专门留下来备做急用的助忙人,两个人红着脸挤着睡眼爬起来溜到地下,随后在江利的安排下和王贵媳妇为王贵的遗体着寿衣。

屋里屋外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两个孩子跪在地上化纸,所有的人都提高警惕,似乎夹着一份根本什么也没有的小心。老孙婆子没有下地,但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在她眼前摆着般地告诫:“衣服穿好了,把栓好绳子的大钱轻轻塞进嘴里……把新褥子铺进棺材……把人轻轻抬起来,慢慢走,念叨着别害怕,住新房子了……把预备好的麻丕系在两脚之间……”鸡张嘴叫了,所有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气,开始大大方方地做事情。

两个壮汉将那个沉重的棺材天翻转过来,把王贵生前盖过的被子搭在棺材天上,那个黑生生的犁铧子又压在棺材天上,随后他们每人的手里被塞进五元钱,这是翻棺钱,是不容忽视的辛苦钱,此时谁都不说话。长明灯,那碗半生米饭连同化纸盆儿摆在棺材头,看遗体老头儿帮着王贵媳妇又化一回纸。助忙人相继走进院子找各自分担的事儿,只有厨房的人最忙,整装待发的又恰恰是八个开框子的人。

天已经完全亮了,白帆倚在棺材头上,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出殡在即,所以也早早吃过饭向这里聚拢,男人要帮忙举重,女人要帮忙扶老携幼,尤其是王贵一家的照顾更显特别。江利里里外外地吆喝着,帮着举重的男人们都神情严肃地等待,机灵的女人在老孙婆子的交代下做着零星的事儿,一切都在为出殡做着准备。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埋在阴云里的太阳似乎也在焦急地等着结束一切。江利与老孙婆子、三爷商量妥帖所有事情后,他站在屋外高声喊道:“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时辰正好,请大家赶紧往前靠,王贵的一生虽短,但是生前厚道,对得起老亲旧邻,这是最后一面,有想看看遗容的往前来。”院里院外除了助忙的很少有人走动。

最为显眼的是木匠站在离棺材不远处,手里抓着斧子柄,斧子柄上缠裹着一块红布,与冬日里清晨的雪地,白茬茬的棺材形成极度大的反差,十分抢眼。王贵媳妇领着两个孩子和几个远房亲戚凑到棺材前,老孙婆子已经等候多时,见靠前的人只有寥寥十几个人,使眼色告诉江利向下进行。

江利高声喊道:“助忙的,亲戚朋友往前靠,现在开光!”棺盖缓缓移开,一床破被挡住光线,传统习俗,逝去的人已经隔世,与现世不想见。助忙中的几个人扯住被角,不让光线直接进入棺材里。所有的亲属都围在棺材的一侧,老孙婆子拉住王贵比较乖巧的一个孩子在身旁,不断地嘱咐道:“我说什么,你说什么,可听见!”孩子怯怯地点头。“你不照着说,爸爸就在那边过不上好日子,记着吗?”老孙婆子的话里似乎有了别样的意味儿。

“记着了”孩子仍怯怯地回答。老孙婆子左手拿着盛了酒的蓝边儿瓷墩杯,右手拿了一团新棉花,右手的棉花团蘸了左手杯中的酒照着逝者的眼睛比划一下开口说道:“开眼光,望八方。”孩子跟着学一句:“爸,开眼光,望八方”老孙婆子又将蘸了酒的棉花团比划一下逝者的鼻子说道:“开鼻光,闻供香”乖巧的孩子跟着学到:“爸,开鼻光,闻供香”

老孙婆子沾了点儿酒又比划一下嘴说道:“开嘴光,吃供香”,孩子已经知道套路,很快说道;“爸,开嘴光,吃供香”孩子的声音在无风而奇冷的清晨响得格外清脆,“爸,开心光,亮堂堂”“爸,开腿光,迈八方”……老孙婆子的开光仪式刚进行完,王贵媳妇嚎啕大哭,“你咋走的这么早,你扔下……”身旁的人赶紧起身拉走痛哭的王贵媳妇,这是生者对逝者的最后道别,但绝不能让生者出现失控的局面。

江利一边喊人拉走棺材前的其他抹眼泪的人,一边喊助忙的人拉紧棺盖,随后撤去棺前的物品,高声喊助忙的人拿起刚才发放的白布块儿准备起灵。

双套马车已经停在大门外等待,车老板子双手举着大鞭,牵梢子的人一手扯着马缰绳,一边回头看院里的情况。江利一边喊人靠前,一边拉着手里的粗麻绳。所有的男人都聚拢来,有的向棺材底穿绳子,有的捡拾路上的障碍物,有的找来撬杠做支点。

当一切准备就绪,只听江利严肃地喊道:“今天是大家伙儿给老王家出力的日子,大家也知道,这样的事儿大家要拼尽全力,抬起来就不能放下。大家看看,二十来米的路,每个人都要铆足劲,把棺材抬稳……”看看人们已经准备好,江利喊一声“起!”两股绳子绷紧,举重队伍缓缓向外走,从绳子的吃劲儿程度上看,这些人对付这个刚刚落成的棺材还稍显得费劲些,于是大家都在提醒身边的人把劲儿用匀,避免棺材在两股粗绳间发生倾斜,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压一角。

即便这样,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由于雪大,院子又窄,刚走几步,靠棺材尾上的一个年龄较长的人脚下一滑,一个趔趄险些倒了,他身边的人赶紧一把扶住他,削弱两个人的力量后棺材出现很大程度的倾斜。人们脸上露出恐慌之色,举重队伍都在喊:“咋得了……出了啥事儿……”江利见要出事儿,两步窜上去,照准棺材天“啪啪”拍了两巴掌,并恨恨地喊道:“咋地,王贵,你活着不好好活,撇弃老婆孩子,现在想起后悔又不想走,你想糟践谁啊,赶紧给我放平……”

几句话如霹雳,举重队伍很快调整好身子的距离,没有人再喊叫,棺材被安安稳稳抬出院子。车老板子扯过大鞭对着空中甩出三个脆响,牵梢子的回过头紧紧拉住马缰绳。人们七手八脚把棺材推上车,用两根大绳把棺材牢牢绑在车上。

车前零星送殡的人和两边将要帮忙的人的数量形成反差,王贵的两个小子一个跪在马前,头上顶着一个瓦盆,一只手抓住盆沿,一只手抹眼泪,另一个肩上扛一领白帆。王贵媳妇早已经哭的死去活来,身边已经有人在照顾着。在这样的环境里,车辕子里的马显得焦躁,梢子马不断伸出一只前蹄子刨雪地。老孙婆子带着几个媳妇取来哭丧棒、五谷囤、下水罐、长明灯。她看到了刚才举重队伍的险情,心下也真的佩服江利这个年轻人的机敏。

江利仔细检点。随后大声宣布“启灵!”车老板子一手举着大鞭,一手松开车辕上的大铁扎,车前的孩子在两个大人的帮助下松开手,让瓦盆在眼前的石块上撞碎,盆里的纸灰在白色的雪面上立刻绘出色比极强的图案。小孩子被拉到一边,车子启动,雪地上两道深深的辙痕在奇寒的天气里渐渐拉长,送殡的女人们到了村口就被江利强行留住。地上躺倒着十几根刺猬猬的哭丧棒。

前方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谁心里也没底,就得沿着去开框子人走过的路向前走。江利随时接纳来自人群中的建议,掌控着出殡队伍,这样的天气谁能保证会不会出现意外,这样的路连行人都费劲,何况是负载这样重的马车。见扛帆的小孩子已经被人驼在肩上,到坟前看向口的三爷的双腿有插进雪里的劲儿,没有拔出雪来的力,还有看遗体的老头儿走两步就要撒上几个纸钱,怕是这样的坚持也用不了多久。

江利大声喊道,三爷、两个孩子、看遗体的都给我上车,年轻力壮的随我在车的两边,一有情况马上帮着推车。老弱都被扶上了车,两匹马奋力前行,坑坑洼洼的土路在大雪的覆盖下仍旧是颠簸,茫茫雪地里这缓慢爬行的队伍的确显得过于孤单,但绝对显得有生气,车轮被塞住,一阵叫喊把车推出去,路平坦了,有人到前面看情况,所有的困难一次次被克服。雪地里二十几条汉子解开棉袄扣子,任所有的寒冷扑进滚烫的胸怀。

灵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跋涉,坟地已经在眼前了,翻开的黑土前,八条壮汉在做着坟框子的最后修正,车老板子把车调到最佳位置,所有的人都忙起来。三爷站在框子的尾部,直瞪着眼睛向远方望,口里念叨着:“再偏西一些……大了,再回来一些……”棺材被抬下车,大家轻轻挪开棺盖,一切都好,没有因为路的颠簸而使遗体发生侧位。三爷抓过剪子剪断遗体两脚间的麻丕,轻轻拉出遗体嘴里衔着的大钱,然后回过头来对江利说:“好了!”江利要过三爷手里的剪子,走到棺材前对着遗体的寿衣前襟剪下一块,回手塞进三爷手里,骄傲的三爷挠挠额头,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坟门摆好,三爷抓过不远处的小鸡,用针抖抖地刺破鸡冠,鲜红的血流出来,所有人抄起家伙抹一点血,等待江利的下一道命令。木匠仍旧是一副凛然的气势,他手里的斧头与缠在斧柄上的红布在人们看来是一种威慑,有了它,所有人似乎可以抛开任何顾虑。

江利见一切已经妥当,他喊着几条汉子,陪着孩子在框子前化纸,又高声宣布:“煞钉!”人们移动着棺盖,直到木匠喊:“停!”只见木匠抬起缠了红布的斧子狠狠地照着钉子帽砸下去,沉闷的声响在雪地里回荡,一下一下坚实有力,声响过后,棺盖被永久地封住。不用江利吩咐,大家七手八脚将绳子整理好,就像起灵时一样两边人抓住大绳,将棺材凌空抬起,慢慢地将棺材托进框子里。

江利把一把铁锨交到摔盆子孩子的手里,指点他向棺材的四个角各放一点儿新土,棺材正中也要放一点。所有的程序完成,大家轮开铁锨将新土填埋回去。三爷已经将坟门做了最后的调整,回头看一眼躺在雪地里的小鸡。这些没有逃过江利的眼睛。所有的土盖成一处新坟,天空中的云渐渐散去,冬日里的阳光渍进地上的雪粒子里,白中透出红晕,娇艳可爱。

江利把坟地里的小鸡送给了三爷,还有一个条件是他要在晚上送盘缠时负责一项很少有人干得了的活——撵殃,三爷欣然允诺。太阳已经压山,村外的庙前聚了好多人,这是为逝者举办的最后送别仪式。老孙婆子指导扛帆的孩子一手托着长钱的头部,一手托住长钱的身部,慢慢围着庙台转,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转了三圈后被小心托着送往不远处的纸马,这代表附着王贵灵魂的长钱,将要乘马赶去另一个世界

庙前在化纸,江利用剪子剪开纸马四腿间的拉线,有人指导摔盆子的孩子手里拿着擀面杖,站在凳子上,面向西方高声道:“爸,西南大路,始终使钱……”纸马被点燃,点燃的还有纸童,长钱和一堆说不清多少万贯的纸钱,熊熊的火光前是江利清朗的宣读文书声:“今有南瞻部洲……马一匹,四岁口……银钱若干,如有劫掠打死莫论……”

天已经黑透,村子里静悄悄,吵了两夜的狗累的趴下来酣睡。助忙的人都走完了,江利和媳妇仍旧坐在王贵媳妇家的炕沿边。江利慢条斯理地说:“嫂子,大哥去了也就去了,他的病是迟早的事儿……以后日子上有困难说出来,孩子还小,不管咋样我们当大人的还是要给他们立个标杆,让他们长起来。”两个孩子悄悄溜到屋外撒尿。

江利站起身接着说:“村里知道你家的情况,乡政府也要派人来你家实际调查,他们会根据情况解决你家生活困难,你不要有过多的忧虑,自己要保重,孩子要紧……”当他转身看自己的媳妇时,见她望着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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