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酒示例

他合上书，又打开，看一眼，再合上；又打开，看一眼，再合上……

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只觉得胸腔中无限的情丝在纠缠，在沸腾，一颗心几乎要蹦出来。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颌下一丛山羊胡子像毛笔笔尖的提按，不安之至。

他顺手抄起案上的笔，对着紫杉木的桌子一通挥舞，震得桌子咣咣地响。写罢丢了笔，红着两眼去看，越看越气，越看越不像话，于是一把掀翻桌子，转过身，遇着椅子，一脚踢出两丈远，直飞到墙上，弹回来，在地上连滚带爬了好一阵子。

他觉得不够。掀了桌子也不够，踢了椅子也不够，都不够。他胸腔里还是澎湃翻滚，一刻也不安宁。他于是大叫，于是嘶吼，唱可怕的歌，唱得院子里的大黄狗嗷嗷地叫。

仆人丫鬟听到了，仆人丫鬟不敢出声。管家听到了，管家连连摇头。夫人听到了，夫人只是叹气。不是不想去书房里看看他，只是没有人敢去。去年第一回听他这样，小厮丫鬟一堆人趴到窗沿上门缝里去张望，被他迎面泼了满头盖脸的墨汁，有一个小厮躲闪不及，被飞过来的砚台砸了个不偏不倚，险些废了左眼。管家蹑着手脚进去，脸上被画了乌龟出来。夫人去，也被冷眼杀了回来。管家跟夫人商议，请了城里治癫症的圣手胡大夫过来，叫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护送着去给他瞧病。这个白头发的老头子刚踏进房门，脚跟还没站稳，就被他连人带药箱丢了出去，医药费也没敢收匆匆落荒而逃。从此诊金再贵，也没有大夫敢来。

他还在书房里哀嚎，一声高似一声，一声凄厉似一声。众人垂头散去。有一个小厮下意识地将身体抖了两下，摸了摸眉弯上的疤。只有那条黄狗撇头望了望他们，走进书房里去。

他盘腿坐在地上，仰天长啸。黄狗低低吠着，绕着他盘桓许久，脑袋蹭着他的脸。他停下嘶吼，将眼睛望进黄狗的眼里去。黄狗的眼里水汪汪的。他见了这眼睛，他眼里也水汪汪的了。他抱着黄狗的头，一面哭，一面唱，一面拍它茸茸的毛。唱到低音时，拍得便轻，唱到高音时，拍得便重，他好像要让狗跟他产生共鸣似的。他唱得动情时，一巴掌拍得黄狗嗷嗷叫着窜出他的臂弯去，隔了两米远怯怯地看他。他愣了一愣，停了一停，笑了一笑，招手让黄狗过来。黄狗歪了歪脑袋，斜着眼看了看他，低吟了几声，挪了两步，慢慢地伸长脖子，甩它那被泪湿的，像是洗过的狗头。水溅了他一身。

他的眼睛更红了。扯下鞋子冲狗甩过去，一面骂：

“没有良心！你这狗！你这畜生！你同他们一样……”

黄狗不明就里地挨了一下，嗷了一声，夹着尾巴飞也似的逃开了。

他依旧哀嚎。一面嚎，一面骂，骂狗，也骂人。

天色渐渐地沉下来，晚风吹得新竹哗哗地响。院里点了灯。夫人听书房没了哀声，便从厅堂踱出来，站在院心向书房里唤道：

“老爷，饭得了，且用些吧？”

没有回应。

夫人就又唤了一声：

“老爷，用晚膳吧！”

“不——吃！”哑着的，却洪如晚钟的嗓音从门缝冲出来。

夫人将脸红了一红，头摇了一摇，回了。

月上中天。

蜷着身子的黄狗一跃而起，狂吠不止。

门童披衣起来，正要骂它“也学人发癫”，忽听得门外有踏歌之声，歌曰：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门童正听得入神，歌声戛然止住。门环响起。门童开门，但见面前须发皆白立着一位白衣老者，左手捧酒坛，右手持拂尘，周身罩着月光。

门童问：

“老先生半夜来此有何贵干？”

老者笑道：

“医病。”

说着兀自向门内跨去。门童一面大声通报，一面快步带路。

老者说，“你只管喂好我的驴子”，便左拐右拐隐进紫竹林里去了。书房正在竹林深处。

门童去门外张望，看见一头驴子在月色下清高地笑。

夫人忙忙地穿好衣服，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书房时，白衣老者已迈出了房门。拂尘仍旧捏在右手，酒坛已不见踪影。

“请问老先生，我家老爷患的什么病？”

老者抚髯答道：

“不知。”

众人哗然。

夫人又问：

“请问如何医得？”

老者哈哈大笑。

众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夫人又要问时，老者已没入紫竹林。

众人欲追出去寻他，却听到竹林外一阵歌声：

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众人拥入书房，只见老爷横卧在床榻上打鼾，手边一个小小酒坛子，坛下一张白笺。夫人拾起一看，上书：

知音两三人

草屋八九间

美酒千坛，好书万卷

如是而已

纱窗外，凉月东沉，清风徐来，紫竹哗哗地响，黄狗低低地吠。

他睡得很好，很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