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烟花
1
5月到来的时候，我住进了北京中路某个高档小区的公寓里。我喜欢这里，是因为楼下有一家大型商场，以及楼下种植着几株自开自败的桃树。
不理尘世，自由散漫。我想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尽管孤独，但我可以随时投入到热闹繁华的人群里，买KENZO的香水，香奈儿的口红，感受物质带来的安全感。也可以一个人带着电脑，在楼下的咖啡馆肆意的写字。不工作的时候，我会独自看电影，做红枣茶及甜品。生活非常非常的寂静。
夜晚独居，总是会失眠。即使关掉所有灯，把自己覆盖的黑暗里依然觉得空虚。耳朵灵敏的听到窗外车子轰隆隆开过的声音。有时候会独自站在露台上，看一大片孤独的楼群，记住那么深蓝的天色。
忘记了是哪一天，忽然看见不远处腾升起璀璨的烟花火，一片一片，如同无数颗破碎的钻石，煞是鲜艳。
那么一瞬，最美。让我心醉。就像所有纵情的时刻，以及那些曾经热烈过又最终失落的情意。
2
在这个城市，我的朋友少之又少。和辰一样，我们是两个相似孤僻的人，彼此才可轻易爱上。辰是我的29岁的穿绿格子衬衣的男人，他眉目冷清，睡着的时候，像一个脆弱的孩子。我喜欢他脸颊的线条和嘴唇的弧度，有时看着看着，就会想要不由自主的抚摸他。辰身上的气息是我所熟悉的，像午后阳光下青草一样的气息，如此，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辰很忙。他像一个过路客，或像一只飞鸟，来去不定。充满变数的生活让我觉得我们似乎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也许我们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人。有人说，最好的爱情，不过是彼此陪伴，然后各不相干。
实际上，我并不能适应这样的论调，尽管我正在努力的尝试着长久的独处。偶尔，我的一个朋友R会来陪我。我们一起买清淡的河虾配梅子酒，微醺时肆无忌惮的唱歌。R有一副动听的嗓音，唱歌的声线清澈的像流水。偶尔我会告诉她一些只属于自己的奇怪想法，比如我想在马路夜奔，比如我想放纵的爱上许多人。R总会不置可否的笑笑，然后什么也不说。
每个人都需要朋友，哪怕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听众。当然R对我的意味绝不仅仅如此，我想我同样依赖于她，只是前些天R也要离开这座城市，去投奔一个她想依靠的男人。就这样，我再次失去对人倾诉的机会，但也无伤大雅。因为生活，原本就是如此空洞。
由于R的离开，我颇为伤感。于是写了一篇并不算太精彩的言情故事投给杂志社，没想到很快收到回音。邮件里只有很简短的一句话，知会我稿子已用，稿费可随时来社里领取。我想这应该是那个栏目的编辑，于是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叫程生。
3
我的生活被大量的文字充斥着。我同时为数家报纸以及杂志写稿，虽然乱七八糟但我只能以此度日。哪怕做一个造字机器也是好的，虽然枯燥，但我爱这份自由。
一个下午我的脑子出现了长时间的短路，空白的像一张纸，一个字也没有。于是我关上电脑，步行到附近的书店。我买了苏轼的词和雨果的《九三年》，路过款台之前却意外的在当代文学的书架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程生。虽然我不能确定此人是否是彼人，可出于好奇，我买下了他的那本《夏日》。
回家后我把书小心的归置在书架的顶层，只是抽出了那本白色封皮的《夏日》。我说不清楚这么做的动机，只是盲目的选择。他的写了许多个简短的都市故事，文字干净流畅，带着一丝安静的愉悦。
晚上9点钟，我的手机抽风似的铃声大作。又是一份差事，一篇关于旅行的故事。但我觉得索然无味，提不起动笔的欲望。不一会儿又收到一个邀请，是一个企业举办的酒会。我没有推辞，换上黑色长裙及高跟鞋赶去赴约。
酒会上一直放着马友友的音乐，有几道中看不中吃的菜肴及甜品，鸡尾酒的浓度不够烈。一大群男男女女在应酬交谈，唯有我显得如此不合群。正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陌生男人靠近了我。
他用暧昧的语调说，可否请你跳支舞?
我冷冷的说，对不起我不会。
这是我的电话。说着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打量着这个并不太英俊的男人，不想再多说一句话。我转身走开，拨打了辰的电话。不知为何他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只有一个不厌其烦的声音说完中文说英文。我挂断，心灰意冷。
夜晚的街道冷冷清清，风吹来的时候我的线衣外套显然单薄。等了许久出租车，我有些疲倦。坐上车的时候我掏出那张名片看了看，原来那个人叫莫康，是一个设计总监。我想这样的男人总是自以为是的，也许在这个城市有很多女人会陪伴在这些颇有头目的男人身边虎视眈眈。但我不，我只想要一个简单纯净的男人。陪我一起并肩看烟花，陪我跋山涉水，陪我度过五光十色的人生。
4
几天后，我收到R的包裹，她寄给我一叠风景照和一条项链，很漂亮的礼物。我满心欢喜的收好，想着回寄给她一个惊喜。我买了她喜欢的唱片和za的眼影，路过珠宝店的时候进去逛了一圈，发现一枚由无数颗珠子穿起来的老银戒指，喜欢的当即买了下来。
我把戒指套在左手的食指上，据说这代表着恋爱。我并没有在恋爱，我想我只是在顾影自怜。买了东西后发现钱不够用，决定去杂志社找程生。
那家杂志社非常隐蔽，在一跳僻静小巷的写字楼7层。电梯忽忽上升，我看着楼下瞬间变小的物体，忽然萌发出一阵好奇。我想起程生的文字，他在小说里写，支撑生命的不只是某个人或者某个场景。人生就像站在高处看楼下迅速下坠的风景，直至生命中出现了另一个故事。
我由此认定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或者说，他是个期待故事的人。当我推开他办公室的门，一眼就看到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过于清瘦的面孔，端正的五官，黑色的衬衣。这是我的第一印象，感觉很亲切，然后我看见他书桌上放着一本白色封皮的书。
我是颜安。
你好。他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是程生。
他的声线低沉却温和，我觉得自己开始喜欢他。取到稿费后我告诉他以后我会一直写故事过来。他微笑，很友善的样子。
我喜欢你的书，临走的时候我对程生说。我以为他会很高兴，而然他只是谦虚的说了几句客套话。我有些不知所然的失望，飞快的与他道别。走到巷口，出租车一如既往的难打，等了十分钟仍然等不到空车。我烦躁的跺脚，非常的不耐烦。
不知何时程生竟然也下来了，看到我有些意外。或许他以为我在等他，出于客气他对我说，不如我送你回去。我钻进他的白色福特，内心闪过一丝欣慰，一份酸楚。欣慰在于这个程生和那个写书的程生确实是同一个人，酸楚在于，我隐约预感自己即将卷入到一场注定会失落的故事里。
5
一天早晨，我还未睡醒，公寓的门突然被打开。我没有起身，知道是辰回来了。他有我公寓的钥匙，我期待他随时可以归来。辰没有换鞋，轻轻的走到床边，抱起我亲昵的抚摸了我的脸颊。
我睡眼惺忪的看着他，他仍是我熟悉的模样，身上淡淡的青草味挥之不去。辰说，宝贝我回来了。
我点点头，心里的欢喜却淡了一些。我想是我们太久不见，或者是相隔太远。辰说，我刚刚结束了一场培训会，有点累，睡会。他躺在我旁边，习惯性的伸手抱住我。我睡意全无，轻轻移开他的手，到厨房做了一杯薄荷茶。我把茶端给辰，我想叫他喝水，而辰不喜欢此时被吵，他皱着眉头，把脸埋在枕头里，像一个任性的孩童。
我叹息，有些不知所措。想起还有一堆未完成的工作，只得继续写稿。我有些心猿意马的写了一个好笑的故事，写完它我发给了程生。这时辰醒了，意兴阑珊的样子。
吃什么呢?辰说，我给你做番茄牛腩面?
我点点头，心里却并不想吃。我食欲不振有很久一段时间了，但是辰并不晓得。饿的受不了时，我通常只会吃几片土司面包，然后喝很多喝多杯茶。我知道程生并不赞成我毫无节制又不规律的生活，他喜欢有条不紊，健康强壮的生活着。
我假装很有味道的吃了半盘辰做的面。他毫不介意的吃完了我的剩饭，一如既往。然后他打开电视看科幻影片，并不多问些什么。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着我的稿子及生活，他也漫不经心的哦哦哦的回应了我。我嘲笑的想，他现在像打卡机一样并无二致。
我惊恐的发现我们有些不习惯彼此了。这想法让我觉得很烦闷，很不安。辰并不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他笑呵呵的看完整部电影，非常满足的样子。我打开网站搜索程生所在的杂志社，想找到关于他的一些信息。但网页上只有轻描淡写的几个字。
原来他今年已经42岁。但不像，我以为他并没比辰老多少。除此外我仍然对他一无所获，就像他对我同样无知。
6
辰陪我待了一整晚，然后他再次离开。
以前他每次走的时候我都会哭，放佛心被什么掏空，委屈无助。他走之后我就不再睡了，我会哭很久，然后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R曾经这样评价我和辰的关系，她说辰像是我的一夜情，天亮以后各奔东西。我认为R说的精确无比，故而可怜自己。
但这次我没有醒，也许是稿子写得太累，我醒来时已经10点，房间里空空荡荡。这个情节，分明是苏轼词里写过的，推枕惘然不见，但江空，月明千里。
正在我倍感寥落的时候，门铃被按响。我开门，送快递的小伙子用无比低沉的声音说，请签收。我接过包括，在快递单上凌乱无比的签上名字。
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收到包裹了，如果时光倒退回2年前，辰还会花费心思为我的生活制造一些小小的惊喜，但现在他已不肯考虑我。虽然心知肚明，但我仍然怀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
包裹里只有一本五颜六色的杂志《心扉》，是程生寄来的。我很快在目录上找到了程生的和我的名字。我想这是一本样刊。我坐下来读杂志，很快翻到了自己的故事。读下来我惊诧的发现其中有诸多细微的改动，使我原本杂乱的文章忽然变得活色生香起来。我不得不感慨的佩服起程生，他真的是妙笔生花，令我自叹不如。再往后翻，居然发现封底居然附上了一张小小的明信片。
送给你，我特别的小女孩。程生。
他的字那样清秀，我想。
我无端端的笑出声来。小女孩?我喜欢这个称呼，虽然我早已不再是。我想象着程生这样唤我，是多么活泼亲切，还有一种宠爱的意味。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想给他打电话的冲动，我不知道，这是积压太久的情绪找到了出口，还是我真的开始喜欢他?最后我给自己的小开心找到了最合适的理由：我寂寞。
最终我还是理智的平静了下来。只是我知道，这种平静不会维持太久。一切不出所料，3天后，我收到程生的邀请，与他一同外出散步。虽然这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邀请，我们只是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路，说说话，但我竟然觉得惬意。这个发现让我觉得自己再不说话就会变成一个疯子，难道只要有人与我交谈就能使我开怀至此?我想我真是快疯了。
7
夏天到来之前，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转变。尽管辰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可我已学会不在意。我曾尝试和他倾诉交流，但是总是碰壁，于是我决定闭嘴。我不知道辰为什么可以保持长久的沉默和独立，而我却不行。分析来去得出的结论即是我们的感情关系并不对等，这个结论使我觉得无比沮丧。
辰曾经对我说过，他的爱是浅而透亮的海洋，我的爱是深而混沌的井水，不能拿来比较。而他是一只四处漂泊的船，直至遇见我时才会靠岸。我似懂非懂，他也总是保持懵懂。我不能也不想长久的生活在猜测和分别里，但我清楚我们谁都不可能轻易改变现状，一如我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
我开始尽力的混迹于各种人群之中，各种场合，尝试填补过去人生25年来的残缺与空白。我知道自己还在好的年华里，年轻，单纯。也许一切刚刚好。如果我愿意，身边仍然充满诱惑和选择，或许我还可以有重新生活的可能，只要我离开辰。
我不是不可以离开辰。有时候我会无数次的幻想这个场景，想象这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没有他的消息。虽然我的确真实的生活在这个想象之中，然而心还是像被什么掏空一般，空空荡荡，疼痛不堪。有时候生活是如此残酷，我知道自己被逼到大雾笼罩的十字路口。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无从选择。我唯一能为自己做的，只是尽力的寻找释放的途径。
我开始接受所有的约会，但没有任何目的。身边一直有众多异性围绕，但程生对我来说是不同的。我不知道原因，这只是一种找不出证据的直觉。我把很多想说却无人可说的话都写在故事里，不断的丢给程生看，我想只有他会看。有时候我也会放纵自己消沉或者任性，表现的像一个小女孩，脆弱无助。不管程生懂不懂，我却觉得，有人可以撒娇任性也是好的。
毋庸置疑，程生是可靠的，成熟的，让我由衷的感觉到了真实的关切。我可以放下防御说自己想说的话，可以有被重视的时刻，可以有短暂的快乐。
虽然他只是一个有家的中年男人。
8
就在两天前，我再次陷入到一种极其可怕的失眠之中。也许是因为白天发生了一些事情。首先是辰告诉我他有新的工作任务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我。接着我收到R的来信，告诉我她可能要去结婚然后不再回来。我只觉得十分沉闷，百无聊赖的走在街上，路过一家纹身店的时候，我看到橱窗里贴出的一张蝴蝶图案的广告画。我没有勇气忍受纹身时的痛感和风险。但我喜欢那只蝴蝶。我买了印度墨用描线笔细细在手腕描画，那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带着危险的美感。
我知道世间没有什么无可替代，即使是一些贪恋。这是我从一本书上看来的，觉得写的非常贴切。我忽然想起程生，想约他出来喝杯茶，然而他没有接电话。
我忽然有种羞耻的失落感。然后眼泪掉下来，无可收拾。回到家的时候我想找一个人说会儿话，但那个人既不能是辰也是R更不是程生。我发现找不到那个可以说话的人，但有一张名片忽然掉了出来。
是莫康。我盲目的打了个电话给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欣喜若狂，说了一长串句子。我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于是挂断。第二天醒来，收到莫康的短信，说只想带我兜兜风。
我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下来，他迫不及待的开车来接我，把我带到了游乐场疯玩。开始他一直维持着风度和礼貌，我便也乐于尽兴，一直玩到傍晚。莫康说要带我去吃饭，却不知为什么载我来到一处偏僻的酒吧。这个酒吧像一个废弃的工厂，砖头胡乱堆砌在墙壁上。灯光幽暗诡异。还有着我不喜欢的嘈杂。我勉强吃了一些烧烤，喝了几杯啤酒。莫康显得很随意，他喝了很多，忽然有些醉意。我心烦意乱的想离开，台上的驻唱歌手却忽然唱起一首beyong的《喜欢你》。莫康忽然对我热烈的表白，一把抓住我的手。
他说我第一眼看你就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挣脱，淡淡的说你别这样。莫康并没因此退缩，执拗的表达着他的甜言蜜语。我讽刺的想，甜言蜜语，通常只说给不相干的人听。我执意要回去，莫康却握住我的手死死不放，直至我沉下脸。
回到家已然是午夜12:40，我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点了一支烟。心里已决定再也不理会莫康，亦希望今日一切皆是梦。
9
我睡了很久，一夜里梦断断续续的不停止。先是梦见了辰，看到他对一个长发及腰的女子言笑晏晏，我想喊他，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一会儿又看见自己在写稿，把一堆写的七零八落的稿子交给程生，然而他不在。听说他独自开车在高速公路上，半途忽然没了汽油。画面再一转，我看到了黑夜里凭空升腾的烟花，嗖的一声劈头绽放，一朵又一朵。
醒来的时候，心里一片了了。
10
解梦书上说，梦到开车的人，是掌控你生活或工作的人，他是你认为控制全局的人。没油而停下来，是表示你心中所想没有力气得以实现。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只是我一直在重复书写着注定会失落的故事。我打电话给辰，听到他说，很快会回来。我很难过自己并没有为此欣喜，也没有为此失望。
一切都结束了，辰或者程生，他们同样是美丽的烟花火，曾经那样的惊动闪过，却还是会落幕。而我只是一个看烟火的人，所有的美丽和寂寥，也只能独自承担。
程生似无知无觉的发来短信，问询昨日致电有何事。我没有回复，因为一切都不再重要。
结束了，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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