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鸟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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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别跑了，老爷说了不再逼你嫁到苏家去……”小丫头追得气喘吁吁。

“环儿，帮我带个口信给爹爹，女儿不孝，我……”

一身碧绿的姑娘一个趔趄倒在迎面而来的人怀里。

“姑娘如此匆忙是要到哪里去呢？若是不嫌弃，在下可送姑娘一程。”

卿染愣了愣。一抬头，呆住移不开眼睛。面前的人谈不上美极了，但是笑容温和不失风度，还有淡淡的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前面巷子里的酒香还是……

“姑娘，”男子轻轻唤了一声。

这时候，追来的小丫鬟越来越近，卿染回过神，顾不得什么礼节，对方是何身份，急急说到：

“我要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说着便要抬脚向前跑去，语罢，卿染只觉得身子落入一人怀中，脚掌离开地面。

“在下这就带姑娘离开。”男子看着卿染微微一笑。

一个不小心，姑娘早已跌进了笑容里。

卿染不说话，不着痕迹地往男子怀里缩了缩，似乎是有些冷。

男子的轻功真是厉害，一炷香时间，已经离开小城很长一段路。

午时。

他们落在一片草地上，周围寥寥人烟，似乎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隐约听见有水流的声音，倒有些清新脱俗隐世之意。但是，若让一人呆在此处，也是足够吓人了，谁知道这里会不会有鬼魅精灵。

卿染到底是大家闺秀，虽然有些惊慌，但还是尽量平静了一下朝着男子微微施礼道：“多谢公子搭救，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姑娘不必多礼，小生傅越，在下有一妹妹与姑娘容貌略有一二分相像，我一时失神，所以……恳请姑娘见谅。”说罢朝卿染拱了拱手。礼貌有风度。

“小女子陆卿染，公子言重了，承蒙公子搭救，不然小女子要被逼婚了，这是死都不愿的。”

说完这些话，卿染脸红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随便找了个借口要到小河那里去洗脸。

卿染说，傅越是个奇怪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之间似乎没有话说，但是默契的是，傅越不问卿染接下来要到哪里，卿染也不问他们将走到哪里。

白天就在树林中行走，晚上睡在树上，傅越会给卿染烤肉吃，鱼，野鸡还有兔子，但是他自己是一口不吃的，每天吃的就是一些野菜之类的东西。

卿染担心这样吃身体会不会垮掉。

没有计算过日子，她不知道走了多久，陪在她身边的男子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其他一无所知。

他不说，她自然也不问。

六月，卿染正准备在很粗的树干上弄一个简易的秋千。打发无聊的时间，傅越突然握住她扯藤子的手。

“卿染，你可愿陪我回家，待你长发及腰，嫁我为妻？”语气淡然却坚定，让人无法心生抗拒。

卿染轻轻点头，继而低下头去，不敢看傅越清冽的眼眸，一看便觉得心脏砰砰直跳。

傅越轻轻把她拥入怀中。

“卿染，我愿护你百世无忧。”

三个月之后，傅越带着卿染到了一个叫做孔雀山庄的地方，卿染没有想到，在这荒郊野外，却有如此的水月洞天。

房子说不上多华丽，一看就知道已走过了不知多少春秋，大门上的雕花走廊上的纹饰，一片古朴的气息，加之这里是山顶，就像是住在云层里一样。

当然，真正迷住卿染的，是屋旁的一片花田，很多牡丹，但是颜色都不是重样的，是她从来没有没有见过的。在花田的中央，有一朵很大很大白色牡丹，卿染第一次走过去的时候，感觉胸口阵阵疼痛。

后来，傅越家里的管家告诉她，每一朵花的下面都葬了一个人。花越美，说明死的人生前越是美丽。

卿染不禁脱口问道：“那她们是怎么死的？”

老管家笑了笑，转身离去，慢慢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

其实卿染是不相信这些的，她从小饱读诗书，不信命中定数，不信妖鬼蛇神。

来到这里之后，她很少再见到傅越，只是晚上醒来发现傅越在她床边，她看着他，却不能说话，也不能起身，久而久之，卿染认为这是梦，其实傅越从未来看过她。

她还是一个人，只能是一个人。

卿染无聊的时候便只能找老管家说话，奇怪的是，这府里的下人除了老管家都不会说话。但是，他们都待卿染极好，特别是对她贴身照顾的一个小丫头，同卿染一般喜爱碧绿衣裳，人也伶俐。

卿染觉得在这里过的很好，她不用面对父亲失望的眼神，不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虽然有时候会梦见家乡，但是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爱这里，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爱这里的一个人。

当然，在这里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卿染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弱，只是走几步路就开始轻轻喘气，眼睛有时候会很模糊，看不清东西。她还在自己的手掌心上发现了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红点，摸着也没有疼痛的感觉，但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后来，手上的小红点越来越多，差不多布满了一整个手掌，头晕也越来越明显。

这时候，卿染来傅家已经秋叶散落了三次，冬雪覆盖了三次。但是，这些年，她的头发一直没有再长过，甚至开始有些枯黄。

她怀疑是自己变老了。

她不敢照镜子。

卿染还是没有见到傅越，但是她还是每晚上都会做梦，梦到傅越在她床边，陪着她。

燕去相思，几番轮回。

一日，卿染照常在花田附近散步，看见老管家在不远处负手而立。

卿染走近他，老管家转过身来。笑着说：“你来了。”

仿佛就是在专门等着她一般。

卿染突然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突然很害怕。

突然开始相信老管家说每一朵花下面都葬了一个人。

“姑娘，你现在愿意离开这里么？”老管家还是同以前一样，温和亲切。

离开了这些年，回去了不知道爹爹还会不会认我，而且眼睛开始看不见，我已是废人一个。想到这些，卿染默默答道：

“我愿意生生世世留在这里。”

说完看向远处的云层，他说等我长发及腰来娶我的，他还没有来。我要等。

老管家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姑娘，人间情爱，当真是如此不可舍弃？”

还没等卿染回答，老管家就没入花田之中。

这天下午，卿染回到房间，意外看见了傅越也在。他还是跟几年前一个样子，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只手端着精致的茶杯，眼睛看着窗外。卿染见到许久不见的他，竟是掉下大颗泪珠来。

“卿染，对不起，这么久，让你受委屈了。”说着便把她拥入怀中。怀里的人抽泣了好久，停下来的时候，卿染已经在傅越怀里睡着了。

他把她抱上床，轻轻吻了她的眼睛。喃喃自语：

“若是没有遇见你多好。卿染，对不住了。”

烛影摇曳，一老一少的身影在上下颤动。

“傅公子，这陆姑娘为人善良，话虽不多，但是实在是聪慧，这几年来您每晚取她精血，算算日子现在眼睛应该开始看不见了，手掌也该留下许多红点，但她从未向我提起，一个女子，承受如此之多，实在难得，要不我除了她的记忆，把她送下山去？”

傅越抬头看向花田的方向，没有立即接话。

“她的八字与媚儿相合并且前世乃是修炼了五百年的孔雀妖，她的精血给媚儿，再好不过，只是……”

房间里静的可怕，两人各怀心事。夜深了，风吹得窗户纸像是要撕裂一般，烛焰越蹿越高。

“莫叔，就照你说的做，把她送下山，不过尽快，今晚看乔银星有变，千年来守护的天云星被遮挡，孔雀山恐有大劫。”

“好，那公子保重。”老者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老者慢慢退了出去，屋里的人长叹一声，人影一动不动，灯亮了一宿，蜡烛早已烧完，蜡滴布满了整个烛台。

卿染醒来的时候，老管家正坐在她的屋子里。似乎是在等着她醒来。没有犹豫，她又闭眼装睡。

这时候，声音响起：

“陆姑娘，你可是真心喜欢我家傅公子？”

卿染一看没办法继续装睡，只好对着老管家的背影坚定地说：“我要等着他娶我，他答应我的。”

停了一会。

“老管家，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过几日，孔雀山开始出现出现大片怪异的迷雾，傅越忧心忡忡，知道是主公找到了他的踪迹，要把他带回孔雀谷，他不怕回去会受罚，但是还没有救活媚儿，只差一点点便大功告成，若是不放走卿染，那……

想到这里，傅越竟然开始莫名地心痛，这几天，他似乎有些想念那个叫做陆卿染的女子。

和媚儿一样淡淡的笑。

和媚儿一样碧绿的衣裳。

傅越突然站起身，直奔曾经卿染住过的房间。

里面空空无人，傅越就站在那里。

每次在她的手掌上戳上小洞的时候，她一皱眉，然后又安稳地睡去，可能是做了好梦。

梦到喜欢的人。

距离卿染下山过去了七日，傅越忙得焦头烂额寻找救媚儿的方法，没日没夜地不休息让他看起来憔悴极了，但是还是没有放弃。

快到正午的时候，天空变了颜色。大片的黑云笼罩了整个孔雀山。

傅越看了看窗外，皱紧了眉头。

“莫叔，他们还有多久可以到这里？”

“公子，一个时辰，若是我们现在走还不会被他们发现。”

“不，不可以，媚儿的元神还在这里，我不会丢下媚儿的，我要陪着她。”傅越越发激动，瞪红了眼眶。

老管家还想劝说，终是闭口不言。

终于，还是躲不掉了。

“傅越，快快束手就擒，随我回孔雀谷，我会替你向主公求情，如若不然，哼，休怪我不念旧情。”

顺着声源望去，是三个黑衣蒙面的人正站在半空之中。

这时候，傅越走了出来。

“除非，你们带我的尸体回去。”

说着便拔剑向空中的人迎了上去，凌厉的剑风，一身白衣。

这个世界上，终会有人愿意为你不顾一切。

傅越飞身上前，居然瞥见山腰上有一抹绿色的倩影，那不是卿染又是何人。

这时候，傅越的心里乱成了一团。

那个愿意跟他走的女子，那个隐忍的女子。他答应要娶她的。

她不是失忆了么？不是被莫叔送下山了么？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来这里干什么？

傅越这时候心里满是疑惑，额头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因为分神手臂被划了一刀，他这才回过神来专心应战。傅越的武艺也当真是厉害，即使是以一敌三也不落下风，但是这时卿染已经快要爬上山顶了，这样拖下去所有人都会死。

他说，绝对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卿染。

双方都不是泛泛之辈，紧紧互相牵制着，傅越也无法很快脱身，局面有些僵持。

终于，其中的一个黑衣人被击中，傅越终于可以缓一口气，豪不迟疑从左手臂拿出一块墨绿色的块状物体。发出幽幽的光芒，一看就不是凡物。

这一瞬间，黑衣人闪过诧异和迟疑。

“孔雀骨”，老管家神情似乎有些悲戚。

卿染已经到了，她朝着半空中的傅越看了一眼，然后，快速朝着花田走去。

他也看见她了。

傅越说，我心痛，像是曾经媚儿离开我那时候的刻骨的疼。

孔雀骨飘在了半空中。

“越复戚戚，以骨引之，落凡三世，生死两忘。”

傅越的白衣在空中猎猎而舞。像是几年前的那一日，他带着卿染轻轻掠过湖面。

天空也开始发生变化，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傅越持剑奋力一击，电光火石之间，几个黑衣人已被击退，而他自己似乎也受伤了。

脸色一白，嗑出几口血，

那块孔雀骨，绿光越来越暗。像是要消失了。

再不犹豫，傅越立即飞身向着花田而去，远远看见卿染已经割开了手臂，血液仿佛突然有了灵性，齐齐朝着那朵白色的牡丹而去。

但是，这时候，老管家挡在了面前。

“公子，陆姑娘愿意牺牲自己成全你和媚儿姑娘，你不该阻止她。”

“卿染，不要你这样，你快出来，我还没有娶你，还没有对你说过喜欢你，我不要你死，不要不要。”

傅越不知道，第一次看见卿染深邃的眼睛，就再也忘不掉了。

傅越和老管家动起手来，但是因为刚刚消耗了太多法力，这时候的他竟不是老管家的对手。

时间越拖越久。

卿染抬头看着傅越，笑着说：“你终于可以和媚儿姑娘在一起了，真好。”

白色的牡丹飘起，发出刺眼的光芒，慢慢形成了一个婉约的身影。

“不……要……啊……”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响彻了整个孔雀山。

傅越看着缓缓倒地消失的绿影，落下泪来，昏死过去。

一朝见君，皆是君。六月，清风，承诺。生死一瞬，只盼君颜笑。

傅越醒来的时候，老管家正陪着他。

这时，房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小女子媚儿多谢公子舍身相救，大恩大德，来世必定相报。”

怯怯的声音，傅越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女子，一脸的不可置信。

“公子，媚儿姑娘现在已经不是孔雀而是人了，而且已经不再记得你，不记得曾经的任何往事。”老管家淡淡说道。

这么多年欢笑与别离，竟然是一场梦，这么多年活下去的理由，最后竟是……罢了罢了。

傅越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又躺回了床上。慢慢说：“莫叔，麻烦你帮媚儿小姐安排个生活的地方。”

“对了，卿染姑娘呢？”傅越心里该是早就有数，只不过，不愿意接受事实。

老管家顿了顿，似乎也是有些不忍，但还是说：

“灰飞烟灭。”

傅越没再说话，看不出表情。

老管家继续说：“公子当时用了孔雀骨打败了敌了主公派来的人，但是也用尽了它的灵力，所以您自身也会……为今之计，公子是否考虑马上回到孔雀谷？不然，回天乏术。”

傅越答非所问。

“莫叔，你要帮我救活卿染。”

老管家愣了好一会，苦笑道：“这世间情爱，原来当真是无法舍弃。”

“公子，只有您的孔雀骨可以救陆姑娘。”

傅越拿到了卿染给他的信。

“傅公子，从我第一天遇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人类，但是我发现那时候已经离不开你了，然后，你说等我长发及腰的时候就娶我，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开心，后来和你一起到了孔雀山，我知道每晚上你都在我床前，所以，睡得安稳，后来我发现自己身体好像不好，很害怕自己等不到你娶我了。老管家说要送我下山，但是我不愿意。他讲了你和媚儿姑娘的故事，我想帮你。傅公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虽然我知道你在骗我，可是我永远都不会怪你，遇到你，卿染一点也不后悔。往后的日子，珍重。”

这一天，孔雀山下了一场雨，落在身上，有些疼。

三日后，花田。

“老人家，就是这位公子救了我的么？这个名字，嗯，真熟悉呢。”

一身碧绿衣裳的姑娘指着面前冰冷的墓碑说道。

碑上写着：傅越。

管家笑着说：“卿染姑娘当真是好福气，您说过要等的，现在真的等来了真心。”

卿染对老管家的话可是听得一点也不明白，她喃喃说道：“我好像是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人。”

那天，老管家除了卿染这几年的记忆，把她送回家。她还是当年被父亲逼婚的陆家大小姐，还是因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而想要逃跑。

但是这一次，没有遇上可以带她走的人。

“公子，陆姑娘当真值得你这么做？”老管家的说话声里，充满了无限的悲凉。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一片冰冷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