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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镜

推荐人:摇滚与诗 来源: 阅读: 2.67W 次

1996年,文寨村旁边的公路上,一对夫妻正在等待通往城里的客车。时值冬日,天空中飘荡着絮絮的白雪,。丈夫高高瘦瘦的,脸庞黝黑,这是庄稼人通有的脸色。他低垂着脑袋,显得无精打采。妻子则是另一番模样,矮矮胖胖的,圆乎乎的脑袋被头巾包围着,刘海上落了一层尚未融化的白雪。她看上去比丈夫年轻至少十岁,或许更多。

胃镜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相互之间也不言谈,若不是偶尔挪动一下双脚,旁人定会以为那里站着的不是两个活人,而是一对雕像。他们像是各自陷入了心事当中,浑然对眼前的事物有所不知了。

公路上的客车很少,他们等了个把小时,依然没等到一辆客车。拉煤的货车一辆接着一辆,它们排放着浓浓的青烟,风驰电掣一般疾驶而过。夫妻两个依旧想着心事,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一辆拖拉机发的发动机发出的“突突”声响,将两人从很沉的思绪当中拉了回来。

“冷吗”妻子问丈夫。

丈夫有些冷淡的摇了摇头。妻子从袖套中掏出白白胖胖的手,轻轻地掸掉了丈夫衣服上的雪花。丈夫明显对这种略显亲密的举动有些排斥,但他终究老实的站着,没有表现出来。接着夫妻俩又陷入刚才的沉默当中,好像完全忘记了世界的存在。当公路上完全没有车辆和行人的时候,万籁俱寂。对面杨树上,栖着数只缩着脑袋一动不动的麻雀。

丈夫病了,两个月之前发现的,起初是吃饭的时候吞咽困难,后来只能吃得下流质的食物。在这之前丈夫健康的像一头公牛,终日在田地里忙碌着,平时连感冒发烧这样的小病也不曾有过。突然而至的病况,使这个向来沉默的丈夫变得更加的深沉。

妻子平时的时候大多数时听命于丈夫,家里大小事情也都是丈夫一个人说了算。而在丈夫病后,这种情况变了,更多的时候妻子担当起决策者的角色。她四处打听,探寻和丈夫有着病症一样的人。最后,她确定丈夫确实病了,而且病情不容乐观。

丈夫起初硬撑着,不相信自己有病,更多原因是怕花钱,不愿意去看病。后来在妻子一再坚持下,他才同意到市里医院做检查。市区医院与他们的村庄,相距只有50多公里。但即将从哪里得出的检查结果,无疑会像判决书一样决定这个男人的命运,这个家庭的命运。

他们有三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上学的路上三个孩子快乐的嬉笑打闹,像三只快活的小麻雀。

一辆缓慢行驶的客车客车从远处驶了过来。吱的一声刹车的声音,破旧的客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并打开了车门。夫妻俩一前一后钻进客车,司机一脚油门,客车朝城里驶去。

客车渐渐的加快了速度,马路两边的树木和房屋纷纷倒退。一望无际的田野,早已变成一片耀眼的白色。麦苗在积雪的覆盖中恬然入睡,做着次年夏天丰收的美梦。

也许是田野上蕴藏着的无数的生机和希望感染了丈夫,他的心里欢快了一些。他想,应该乐观些,很可能只是一般性的消化疾病,抓两副药吃完就好了。但身旁的妻子依旧面色深沉,一脸忧虑。丈夫看在眼中,心里颇有些不快。

匀速行驶中的客车,在接近市区变得平坦的公路上,引擎声变得温柔平和了许多。丈夫在这单调声音的催眠下,眼皮开始打架,后来他睡着了。很短的时间里他做了一个梦。或者不应该叫梦,因为梦里的景象他能够确定以前是真实发生过的。银白色的月光下,浮泛着沁人心脾的凉意,他在给白菜地浇水。哗啦啦的流水像一条蜿蜒爬行的水蛇,在雪白的白菜周围漫延。他就站在菜地中央,拄着手中的锄头入了迷一般地看着。

忽然,他被叫醒了。妻子轻轻的说了声“下车了”。他看着窗外一片连起来的灰白色双层建筑物,哦,到城里了。市医院与客运站离得不远,沿街的店铺里摆放着琳琅的商品,积雪并未阻挡人们购物的热情,许多顾客在这些店铺中间走进走出。夫妻俩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着,多么热闹的场面啊,丈夫心里想。

市医院是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筑,和周围清一色的双层建筑比起来,显得有些突兀。市医院大楼的顶端,树立着的楼顶招牌上,写着XX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字样。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字体已经有些发灰,市字的那个点也不知丢哪里去了。丈夫看着XX市第一人民医院那几个大字,心里不由的揪紧了。

夫妻两个走进医院内部,大厅里挤满了病人和家属。妻子去排队挂号,丈夫就在等候区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下来。座椅是硬塑料材质的,坐上去硬邦邦的,很不舒服。他坐着的位置,能够清楚地看到整个大厅里的活动。收费窗口排长队的人,上楼与下楼的人,围着服务台询问的人。他看着忙碌的人群,在心里说:多么热闹的场面啊”

经过输液室的时候,一阵消毒水的气味袭来。他皱紧了眉头,他不喜欢这种味道,闻到这种味道,他就联想到了疾病。妻子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丈夫不快的感觉又来了,觉得在妻子眼里自己仿佛已经是病人了。在踏三楼的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轻轻推开了想要扶他一把的妻子。

主治医师是个年长的男人,头发和胡须皆是花白的,他瞧了一眼病人,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问道"有什么症状"

丈夫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坐在医生旁边的木椅上,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就他自己有限的语言组织能力而言,详尽准确的说出自己的病情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他既不想将病情说的太重,又不想让医生觉得病情很轻。

"他吃不下饭,大夫"站在一旁的妻子简单明确的说。丈夫不无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

医生拿起笔,飞快在病历卡上写了两行龙飞凤舞的字。然后说"要做胃镜"。

"大夫,我的病情严重吗。"丈夫鼓起勇气问道,他急切的看着医生,仿佛医生的一句回答,就会决定他的命运。

“得等到做完胃镜才能够下结论”医生回答。

胃镜,这个词对于一个几十年来只跟土地与庄稼打交道的太过陌生,他的理解中胃镜检查一定是科学领域里非常先进的东西。

到了胃镜室,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他才明白做胃镜怎么一回事。医生通过口腔将一根橡胶管子插入患者的胃中,橡胶管的顶端有摄影头,可以在患者身体内采集图片。胃镜检查科室里的窗帘是拉上的,光线幽暗,护士台和做胃镜检查设备旁各有一盏台灯。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十分紧张了,他将信将疑的瞄着护士手中的橡胶软管。

护士将橡胶管塞入丈夫的口中,一点一点的往里塞。就在橡胶软管即将通过丈夫喉咙的时候,丈夫受不了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和窒息感紧紧的攫住了他。他抬起手,一把将护士推开了,护士连忙将软管从丈夫口中拔了出来。

接下来,丈夫成了众矢之的。医生和护士连番的训斥他。丈夫则像是一个被人欺负的孩子,又恼怒又怯懦。

第二次做的时候,医生示意妻子按住丈夫的双手。丈夫强忍着痛苦和折磨,第二次总算是是做下来了。当丈夫从手术台上下来的时候,他看到妻子的双手布满了流淌着鲜血的指甲印。

几天之后,他们得到了检查结果--食道癌。次年正月初二的晚上,丈夫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21年之后,他们的大儿子在上海工作。长期不良的饮食习惯,使他在早上起床的时候总是吐酸水,紧张或兴奋的时候还会恶心和呕吐。冬天时,症状会变得更加的明显,最后他准备到医院检查一下。

他的母亲听过他的讲述很关注这件事情,一再催促他到医院去做检查。他想,母亲多半是想到了他的父亲,父亲正是患消化系统的疾病才去世的。父亲的形象,对他来说已经十分模糊,他已无法在记忆里完整地拼凑出父亲的形象。后来,在学习焦裕禄那篇课文的时候,里面焦裕禄的照片,让他联想到父亲的形象。

父亲已被埋入地下21年,除了每年正月二十那天在他的坟头上磕三个头之外,已经与他的生活没有了多大的联系。母亲是基督徒,不赞成磕头,但他执意要磕头。

如今又有一种新的联系使他与他的父亲联系起来,那就是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的几率。研究癌症的科学人员表示,父母如果患有癌症的话,子女患癌的风险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之间。

让儿子决定要到医院检查是为了让母亲放心。父亲的病就是拖出来的,这是母亲关于父亲的病下出的结论。他自己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大问题,有的话,也只可能是一般性的胃病。

儿子坐在通往公交车上,漫不经心的看着窗外的风景。他在心里设想当时父亲被医院确诊为癌症时的心情。最近一段时间,他总会想起这些。以往时他很少想这些,至少不会想的那么细致。

市七院的建筑很考究,还有一大片的在建区域属于医院扩张的范围。儿子很清楚的记得以前那里是一排药店和小饭店。

医院大楼里人很多,儿子在医院的自助设备上挂号,操作很简单。

离儿子的号码叫到还有些时间,他就坐在等候区一边玩手机一边偷偷打量着周围的人。和周围的人相比,他是最年轻的。在他身旁坐在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枯树皮一样的脸上,有一对迟缓的缺乏色彩的眼睛。儿子慌忙收回了眼睛,有两件事情会让他感觉恐惧和厌恶,一个是疾病,另一个就是衰老。

在面对医生时,他很紧张,但他表面故作镇定。

主任医生是一个中年人,给人一种干练果断的感觉。儿子将事先无数次斟酌过的关于自己病情的描述,向医生讲了。他觉得自己讲的很中肯,心里有些得意。

医生听完后说,需要做胃镜。这是儿子始料未几的,他以为医生问完之后,开上一些药就了事了呢。

胃镜检查需要预约,预约时间在一星期之后。母亲描述过父亲做胃镜的过程,他大致获得印象就是,做胃镜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回来的路上,他不住地想象着父亲做胃镜的过程。他正在走着和父亲一样的路。他有些感动,也有些伤感。

一星期之后,儿子坐在了胃镜检查室外面的座位上。等候检查的人都是中老年人,其中有一个人面色蜡黄的,枯瘦,戴着口罩。儿子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与其他的病人分开了一段距离。

胃镜检查之前,医生递给儿子一支药让他喝下,其味之苦,是儿子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医生嘱咐,必须将药剂喝下去。药太苦,儿子喝到嘴里,却没法将药剂喝下去。于是他的咽喉就像一个漏斗一样,一点一点的将药剂往胃里渗透。

胃镜室里,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笑嘻嘻的调侃着眼下极为热门的一个话题。儿子有一种来错地方的错觉。过了一会,男医生问:带毛巾了吗”

"带了"儿子说。医生从儿子手中要过毛巾,铺在了手术台上。这时候儿子才明白了在胃镜检查通知书中,关于要带一条毛巾的用途。之后,医生示意儿子侧身躺下。他感到紧张,干呕起来。

“还没开始呢,怎么就反应这么激烈”。护士说。

护士让儿子放松。并递给他一个塑料嘴,让他咬紧。接着将做胃镜的橡胶管通过儿子的口腔往里塞。儿子感觉快要窒息了,拼命的呼吸,口水和眼泪并流。而就在橡胶管刚抵到喉咙的时候,出于本能的反应,儿子快速的拔出了橡胶管,塑料咬嘴也不知滚落到那里了。

“反应太强烈了,改天再做吧”护士用半训斥的语气说。

儿子从手术台上跳下来,穿好外套,并煞有介事的朝垃圾箱里吐口水。他感到莫名的愤怒,因此把垃圾箱弄得哐哐铛铛响。

“改做无痛胃镜吧”医生说

从医院楼走出来后,儿子最能表达愤懑的词汇表达着自己的愤懑。他想说,做胃镜真的太痛苦了。平静下来后,儿子感到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为什么就不能坚持一下,也许坚持一下就好了。他想起母亲讲述过的,父亲做胃镜的经历,第一次也没有成功。因此他得出了一个这样的结论,即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有着同样的特点,就是都有着很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

除此以外,他感觉到是对父亲深深的怜悯。

无痛胃镜要打麻醉针,打过麻醉针之后,躺在病床上的儿子渐渐的失去意识了。做胃镜的时候,他清楚的知道医生手中的动作,却浑身无力,做不出一点反应。他记得,自己有一次深醉之后,也是这样。

后来,他就睡着了。过了一会,他被医生叫醒了。他感到头痛欲裂,周围的人和事物都很模糊。几分钟后,他清醒了许多。

“浅表性胃炎,问题不大”护士指着一张图片给儿子看,那张图就是从儿子胃里采集的图像。

出了医院,从昨天晚上九时就禁食的儿子,感到饥肠辘辘。他来到一家粥店,叫了一碗皮蛋瘦肉粥。他用汤勺一点一点的往嘴里送。温热的粥顺着他的食道,一点一点的向下滑动,最后抵达了胃部。

他的胃,贪婪的吞噬着充满营养的、温热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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