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先生

在很久以前，本村出现了一个先生。

所谓先生，其实并不显得知识渊博，也不显得苍老。只是读过一些书，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先生原名叫什么，大致没人记得了。只知道他本姓李，和我同姓，是我一个氏族的叔叔。自我懂事起，就没有听见人叫过他的名字。因他嘴里总是念叨着：“又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村里的人便给他取了个外号，最后一次先生。

最后一次先生虽然落寞，没有什么事业，整天游手好闲，总是遭到小孩大人的嘲笑，却一点也不觉得悲观。他大约是因为单身的缘故，喜欢像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有什么好吃的，总会分上一点给我们。但是我们要想得到这不多的吃食，就得乖乖听他讲完一段故事。

但他的故事又不是很多，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以至于后来都没人愿意去听他讲，常常能听见他一个人落寞的叹着气，摇着乱蓬蓬的头说：“现在的人啊，哎。”他说完了又叹了口气，低着头，从我们身边走过去。

他虽然对我们觉得失望，在我们不去他那里讨吃的时候，就一个人跑去逗弄比我们还小的孩子。有我们听他讲故事的时候，他倒不屑于去和那些还在咿呀学语的孩子说。现在没人听他讲，他就拿着青豆，或者从小卖部买来的一毛钱五颗的糖，在那些孩子面前逗弄，一个人说着只有他自己懂的话。

但常常不如意，小孩子看见他，多少有些怕。可是又想吃他手里的东西。怎么办？于是便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这时，最后一次先生便会手足无措，连忙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在孩子手里，嘴里。这才止住了哭。

完了，他悻悻离去。嘴里唾了一口，暗自念叨着：“这世道，小孩子都这么狡猾了！”

虽然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最后一次先生还是乐此不疲。几乎不知道挫折是什么东西，过了两天，又拿着吃食跑来逗弄那些小孩，丝毫不感到生气。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要说起他来，恐怕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嘴上经常念叨的一句‘名言’：“最后一次了！”至于他的名号是谁取的，我倒不知道。在我之前就已经有人这样叫，我们一同玩耍的孩子也跟着这样叫。

有一次，最后一次先生包里揣着一口袋豌豆，又跑来逗我们。他先是捂住荷包，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豌豆吃了。”

我们‘哈哈’笑了，靠在他的腿上，等着他分我们吃。他抓了一把出来，分了，每人分到了十几颗。几口吃完了，几个小孩又都眼神巴巴地看着他。伸出手在他面前，一句话也不说。

最后一次先生脸色一僵，苦着脸说：“好好好，再分你们一点。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再没有了。”

我们急忙点头。他又从紧捂的包里掏出豌豆，又分了一次。等我们吃完了，他才一个人从包里掏出最后几颗，摇着头说：“哎，现在的小孩啊，真是不知足。”末了他叹了口气，一个人慢慢嚼着。

“哈哈哈”

看见最后一次先生再没有了，我们哈哈笑了起来。跑开了，又去别的地方玩。只剩下他坐在树荫下。

后来，大约是冬天。最后一次先生家的粮食快要吃完了。只剩下一顿多一点。他看着柜子里最后的米，摇了摇头，说：“哎，这是最后一次了。”叹了口气，他将所有米都煮了，一个人饱饱地吃了一顿。至于下顿，他还没有想好。这是最后一次吃饭，他总要好好犒劳自己，吃得饱饱的，下顿饭的话，饿了再说。

春节刚过，最后一次先生穿上洗得干净的破衣服，一个人摇摇摆摆的赶集去了。他摸了摸包里的钱，只有二十块。他摇了摇头，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花完算了。”他在街上吃了顿饱饭，买了一块香喷喷的烤鸡，又买了两斤白酒。剩下五毛钱又去小卖部里买了一把糖，剥开一颗放在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他回到家，人已经醉了。酒壶里的酒只剩下一点点。他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微微叹了口气，说：“哎，又是最后一次了。好好喝完了吧。”一仰头，一口气喝完了酒壶里面的酒。喝完后，打了个饱嗝，身体一歪，躺在地上就昏睡了过去。

年前，回到家里。最后一次先生已经不在了。虽然我有十几年没有见他，却一直记得过往的点点滴滴。

听家里的人说，他是病死的。也可能是饿死的，但我总不知道。他到底是老死的，病死的，还是饿死的，我也只能在心里胡乱猜测。

又听别人说，他死的前一天晚上，吃了很多东西，喝了很多酒。几个家里的后辈看他的样子，大约也知道他大限已到，就吩咐了一个人照看他。最后一次先生在死的前一天晚上，心情很不错。他大约也知道自己就要离开了，一直看着窗外圆圆的明月。看着看着，又一个人叹起气来。

照看他的人是我一个婶婶，就问他有什么要她做的。最后一次先生听见她的声音，转过头来，又叹了口气，说：“有。”

“什么事？”

最后一次先生指了指放在床边的一个泡桐树柜子，说：“在那里面，有五十块钱。”

婶婶打开柜子，取出钱来，站在床边。她稍微数了数，五十二块钱。

最后一次先生望着窗外的明月，嘴里低声念着：“最后一次了，好好吃，好好喝，然后好好走吧！”末了，他微微叹了口气，扭过头来说：“你去帮我做些好吃的来，再买两斤好酒。”

饭菜很丰盛，是他一辈子都没有吃过的大餐。最后一次先生坐在床头，吃着好菜，喝着好酒，突然笑了起来。等他停下笑，就永远都不再笑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吃饭喝酒，也是他最后一次笑。他已经圆满了，就像他说的，每天都是最后一次，每次都不知道还有下一次。他也在自己的最后一次圆寂，永远停留在最后一次。

虽然风依旧，水依然，人却已不见。曾经的最后一次先生，也终于在他的最后一次离开人世。就这样，或许不曾遗憾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