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的将军

将军失恋了，所有的士卒都看在了眼里。帐前的小卒进来先是向火盆里添了些新炭，拨弄了几下，直到有火苗窜出。然后慢步近前谨慎的将爵杯端向了案几的远端，收拾了杯盘狼藉。打开裹挟着的狐裘大氅，悄默的和在闪着寒光的银甲上。刚要试探着解祛腰间的宝剑时，却被将军捂住了手，并狠狠的甩了出去。一个趔趄，小卒只好躬身退出帐外，眼神与战友探着头投射过来的求知目光一交汇，立刻把手指比作禁声式，无奈的摇了摇头。继而，在冬日的月光下笔挺的站着，要不是喘息不时冒出白气，大抵与潼关地下的陶俑无恙。

将军失恋了，梦里却仍是人面桃花。那年，少不更事与玩伴斗狠时，兀地看见她轻推柴扉，移步金莲欠身拾起地上的纸鸢。许是察觉有目光袭来，朝嘈杂处一望，便四目相对了。少年霎时间松了玩伴的衣领，摊开了拳头。她也拿了纸鸢，含羞而去。只是在踏入门槛的那一步停住了脚，羞涩的顺手折下一枝青梅，倚在门旁，向嘈杂声处投去深情的一瞥。讷怔在那里的少年，随即被淹没在了叠罗汉和扬起的尘土中。与这群少年同龄的货郎，一如他手中的拨浪鼓一般，从他们身旁摇头跛脚走过，引来这帮人肆无忌惮的在身后戏谑。

征军帖贴到集市上的前一天，少年的父母便托了媒妁，与他说定了这门婚事。一心想着建功立业的他，却在去购置花烛的当天在集市上报名参军。难测边关事紧，第三天，他便与同乡的十几个少年，在镇子上集合，经里正裹头后，与她话别，誓要做个将军回来娶她，随后噙着泪走了，越走越小，直到古道上腾起的尘埃落定。她在长亭外出神的朝远处望着，正如当天的春雨打湿桃花，擦着胭脂的脸上分明挂着泪珠。货郎没忍心再拨弄花鼓，摇头走过，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许多个夜晚，他伏在马鞍上就着塞外寒冷的月光思衬着写下自己白天里的骁勇，砍了多少颗头颅、缴回了多少马匹、几车粮草，记了功，当了伍长、做了什长、佰长……以及渗透纸笺的相思和归去厮守的承诺。信抵故里，都是由货郎捎去。她总是难以释手，三餐时读，女红时读，夜寝时秉烛读。读到沸汤冰凉，读到银针刺手，读到蜡炬成灰、由阳春三月读到残阳映雪……读至情深处，掩面而泣。如此天南地北，九回寒暑。

元帅说，再击垮最后一股凶恶的敌人，他就会被升为将军。然而，他却打了从军后第一次败仗。被敌人追的连夜拔营后撤五十里，懊丧不已。偶然他发现，麾下的士卒们与爷娘妻子常有书信往来。每有信至士卒们便失魂落魄，毫无生气。于是，他便下令:在夺取最终胜利前严禁一切私人书信往来，为将者自当率先垂范!从那以后，货郎每至她家门口，总是摊手—摇头—跛脚离去。留下她一人痴痴的望着他扛戟离去的那条古道，婆娑了双眼。翌年的某天，货郎带着郎中慌忙的奔向她家……

她最终醒了，躺在床上看着跛脚货郎忙前忙后，端药奉汤。原是没细打量过，如今一看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这个跛脚的男人，在她痊愈不久，就嗫嚅的向她表露了心迹。她这才知道，一个跛脚的货郎为什么在家门口那条黄泥路上走了十年，即便后来里正把另外一条同样通往集市的路铺上了青石板。

又一年，他当了将军。着轻装，骑快马疾驰而归。十一年了，镇上的集市更加的繁华。叫卖不绝于耳，货物琳琅满目。将军想着给他的未婚妻送上一件弥足珍贵的礼物，举目四望，不远处有家店铺，装潢的极显奢华。信步走了进去，怀有身孕的女主人起身招呼，旁边的男主人连忙叫住她，一边嗔怪着她，一边带着笑脸跛着脚从柜台处迎了过来……

将军失恋了。

夜深了，守在帐外的士卒刚有睡意，却被里面一连的咳声惊醒。他急忙进帐为将军奉茶。将军醒了，有些憔悴，左手握拳抵在嘴边。士卒躬身退帐时，发现了案几前的毛毡上有一滩殷红的血。半年后，将军病危。床榻上，他叮嘱士卒，死后在他的墓志铭上一定要把他一生打过的两次败仗写上，一次是被敌人追的拔营后撤五十里，一次是……

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