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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火参考

推荐人:追梦的云 来源: 阅读: 2.24W 次

记不清从哪一年开始,每年的这一天,她都能在同一时间的同一地点看见他,就像约好了一样。

山火

她同他从没有约会过。她倒是想约会他,从萌发了感觉的那天开始,至今也快30年了吧,后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但是这个感觉还在,无论怎样时间冲涮,都不会黯淡。

人们常说,人算不如天算。所谓天赐姻缘大约不会错的。她和他本可以成为美好的一对,各种基本条件都具备:身材都高、相貌都好、脾性大概也和,都是工厂工人。那时的工人是幸福的。她梦想着和他结成姻缘,这辈子能找上他也就满足了。

他常到她厂里来办公事,喜欢到她的车间来走走。他在车间随意看看,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他和大家搭讪,并不停下脚步。

来到她面前会停下来。

她见他进来,心就怦怦跳。她知道他会到她面前来,却又担心他不来,就这样在别人面前走走就离开了,尽管从未出现这种情况。

后来有人开他的玩笑了,点名道姓的:“小窦,来看小谢了?”

她见他脸上微微一红,却大方地亮开嗓门:“看小谢,也看你。你说我看谁就看谁吧,哈。”她从来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笑得恰到好处。大约也同意他的说法,“你说看谁就看谁吧。”

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异常之处。他和她的感情如一本打开的书,摆在桌上,任何人想翻都可以翻一翻。

每次他来车间,来到她面前停下来,找些公开的话扯扯,如忙不忙,累不累,你生产的这个零件叫什么名,有什么用。他在面前,她操作机床的手自然慢下来,有时简直就是一些无效动作,掩人耳目而已;眼光大胆而含情,灼灼地看他,像要把他烧熔化了,直到他躲闪她的目光。她想他应明白她的心意。

那时候打破陈规陋习,移风易俗,在共同的工作和生活中建立爱情。但是她后来和丈夫结婚,是别人作的介绍。当时她为什么就没想到找个人在他俩之间牵个线搭个桥呢?

他和她不在一个厂。她和他的友谊或爱情,只局限于他来她厂里公干并来她车间走走,站着和她说话而已。她只能被动的盼望和接受,除此想不出更进一步的办法接近他,亲近他。他以后就不来了。

以后听说他结婚了。

那时候天公肯定不作美,如果像现在这样稍微提供一点机会,事情的结果就会不一样。不过母亲那时候没有死,正是关心她终身大事的时候。她忍不住将心里的秘密告诉母亲,说这个男孩如何好,她如何喜欢他。母亲就找个机会看见他了,点了头,说这个男孩确实不错,就找他吧。

后来母亲去世,埋在骧马山脚下。清明节给她老人家祭扫,全家人都去。

当地的风俗,前三后四都可以,即节日的前三天和后四天都是祭扫的日子,但一般的情况下都是在节日的当天,而且是从黎明到中午,下午阳气衰减,对生人不好,不利祭扫。

全家人一齐去,人多事杂,好不容易才集合起来。到坟墓边上祭礼、烧纸钱、奠酒、拜拜,就一哄而散了。

不过,她没想到,从山下下来一对男女,竟是他和他的妻子。

他结婚后,她曾多次遇见他们夫妻俩。从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他的妻子芸香是个爽直而热情的女人,值得信赖。以后单独遇见芸香,俩人成了好朋友,觉得有许多话可说,且无避忌,比单独遇见他要自然得多。

老远芸香就喊她了,问是为谁祭扫。他们站着说了一阵,知道他的父亲也葬在这山上,在她母亲坟墓的上方。

第二年,她早早的对娘家人宣布,大家都忙,都集中在一天里上山祭扫不便,各人去各人的,前三后四都行。

她无论如何要坚持在清明节的上午去。每次去都能遇见他和芸香。

他们从山上下来,经过她母亲的坟墓旁,她的祭扫活动也接近尾声,便结伴出山。几乎每一年都是如此。他们并没有约定。

分手时,便想到明年是不是还像今年这样相遇,她想开口约一约,话到嘴边咽下去,觉得多余。他和芸香也没有提出来。他们只是互相招呼:“明年清明节再见。”“好,再见。”似乎平时因住在同一座城里偶尔见面就不算了似的。

从骧马山脚下走一截弯弯曲曲的小路,然后上到公路。有公共汽车。到城内他们分手的地方约有三四公里。他们一路逶迤出山,也不知是谁提起别坐车了,干脆走路回去,得到一致赞同。他说,清明节是全年最清明的一天,难得的好日子,先人和后人同时享受,没必要闷在车里受罪,踏青游玩,是天赐良机。他说得多好!

她产生强烈共鸣,觉得阳光和煦,空气温馨,人和物都透明似的;既便有点小雨,更是别有一番情致,惹起无尽的思绪,花、草、石头、土地都在诉说,把人带往遥远的天边。她觉得这一天是全年中最值得盼望和留恋的一天。

她感谢母亲。人们都说,在天堂里的父母会保佑活着的儿孙,她有点信了。不过,她曾经在心里埋怨过母亲,既然女儿把心思向您透露了,您为什么不帮着想想办法啊?大家不都是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吗?

根据心灵的指示,这天早上她不慌不忙的做好上坟的准备。出了门,坐1路车出城。她每年都坐公车在骧马山下进山的公路边下车。老窦和芸香据说也是坐公车出城。但她从来没在公车上和他们相遇。

今年的夏天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来。这几天温度特高,是这个季节少见的。且南风浩荡,城内的建筑物阻拦不住,吹得人头脑晕晕的。政府部门在电视节目里呼吁人们要山林防火,特别是清明祭扫要严密防范,已经发生了多起因祭扫而起的火灾。

她来到山上就明白了政府部门所敲警钟的正确性。骧马山上满是油茶树,绿油油的,在暮春的骄阳下,尚是上午就晒得卷叶;树下是茂密的茅草,有去年的草也有新生的草,层层叠叠覆盖了山上所有的泥地,觅不见小路,只能用脚趟,像趟开静止的水,一抽脚又被覆盖;茅草青黄相间,黄多青少,人走过,风吹过,悉悉索索,起伏不定,像黄河的波浪。

已经有很多年了,封山育林,加之人们已不需要以茅草做燃料,也不刨草皮作绿肥、烧火灰,整个一座山披上厚厚的植被。

茅草虽厚,在强烈耀眼的阳光下,大山也被晒得呼吸急促,不经意的定睛一看,茅草和茶树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气,在太阳的蒸烤下透亮如蝉翼。那是大山呼吸的气息。

山上坟堆很多,已经有人在坟堆旁祭扫。有的已经祭扫过,插上纸花或塑料花,远看如鲜艳的自然之花。他和芸香已经在忙碌着。他在挖土,芸香用锹铲土盖在矮下去的坟堆上。她去年就听他说过,今年要给坟堆垒土。

她知道他们还要一点时间,便愈加不忙。先在母亲的坟前坐一坐,用心和母亲讲讲心里话。

阳光下的茅草垫在屁股下柔软而温暖。她有点陶醉。

她爬起来摆供品、上香、清理出一小块地准备烧纸钱。突然感觉有刺目的火光,隐约有声音叫她。

她忙抬头,见他和芸香前面已窜起蓬勃的大火,浓烟、红焰、哔哔剥剥,朝四周蔓延。他和芸香用铁锹和畚箕扑打。是他在呼喊她。

她吓呆了,又随即清醒,不顾一切的朝火光处跑。一边跑一边脱衣服。脱的是衬衣,里面还有一件纱衣。她直奔他身旁,毫不怜惜地用手上这件白地蓝格新衬衣向火上扑。

衬衣太轻,舔着焰舌的大火像孔武有力的拳击手,衬衣挥过来时,低头让过,然后又直起腰,转而向她挥过来喷着热浪的拳头。她只得后退一步,再以更大的力气用衣去博。

几个回合,火势没有阻住,衬衣却烧起来,像手里擎着一支燃烧的火炬,猩红而凄厉。她赶紧丢掉。四周傍徨,想找一件能灭火的工具。眼前忽然出现电视电影里灭火的情景:灭火的人用树枝向烈火猛扑。她返身抓住一根较粗油茶树枝。油茶树枝光滑柔韧,一时折不断。

身边的他用力过猛,手里的锹把叭的一声断了。她朝他喊:“赶快用树枝!”又喊:“芸香,用树枝啊!”他们俩如梦初醒,疯狂地折树枝。

她用一大把树枝朝烈焰扫去。树枝落处,火焰熄灭,现一片冒烟的焦黑。她大喜,希望鼓舞着,发疯一样的横扫竖扫。但是风的力量太大了,茅草太干枯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么残酷的风声,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将火焰超地拔起,以电流般的速度掠过新的茅草地,茅草便着了魔似的纷纷竖立,瞬间将自己幻化成吞噬一切的赤红。油茶树如帷盖般将自己的枝叶垂向大地,青绿生硬如铁铸,却抵挡不住周围大小火舌的攻击。红热的气浪袭来,她十分惊讶地看见饱含水分的青黑的枝叶如纸糊一般瞬间燃起火焰。她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幻化,捉摸不定。她看见的只有黑烟和红焰的舞蹈。黑烟冲空而起,红焰令人恐怖地向她包围过来。

她身边只有他,也看不见芸香,耳边除了真切的燃烧声还有隐约远去的嘈杂人声。

她想朝有人声的地方跑去,捉住他的手臂,要带他跑。她相信他们能够跑出去。但是拖不动他,他反而命令她松手,叫她快跑,说这火是他引起的,火不灭他不走。他还在作徒劳的扑打。

她忽然铁下心来,决定也不跑了,她要和他一道扑打,直到灭掉这一场他引起的山火。

她用尽全力舞动树枝,树枝如车轮般旋转。她和他背靠背,在一片通红的天地里跳跃、腾挪、飞翔。她已经失去了身体的重量。

她已经不是她自己。她感到晕眩,又恢复了身体的滞重和僵硬。

她觉得自己就要倒下去了,丢掉枝枝,拉住他,抱住他,以支撑自己。他也丢掉树枝,紧紧的拥抱住她。但是她感觉到他们俩已处于眩目光明的中心,这里没有风,没有火,没有烟,没有尘土,没有油茶树和茅草,只有光明和吉祥。他们自己也在成为光明和吉祥。一切的身外之物都已消失,连身上的一丝一缕都不复存在。

他们赤裸裸的融溶在光明之中。她觉得这一辈子就期待着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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