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7)
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对面姐姐的脸。
她躺在阳光下,如同透明的粉玉,没有一点血色。她的肌肤柔腻,吹弹得破。
她闭着眼睛,睫毛一动不动。我偷眼看她,十分羡慕那高耸鼻梁两边暗黑色的弧形。
护士站在旁边,扶着她的手臂,将一根针推进雪白的肌肤,这针管却连着血浆。
她扭过头来,淡淡地看我一眼,又闭了美丽的双眸。
我的手臂没有了药管,我可以坐起来了,我试探着跳到地上,护士姨没有阻拦我。
我跑到窗户边,探头望着外面。空旷的胡同里,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
“你看什么呢。”护士姨说,“你看看门外,是你妈妈来了吗?”
我急忙扭过头,禁闭的大门敞开,妈妈站在外面,遥遥地看着我。
那时候的母亲,头发乌黑,身体茁壮。她挺拔的站着,乌黑粗糙的大手,拎着一个巨大的饭盒。
我少年时候,抑郁症首发。在家里折腾半年后,母亲没有了任何方法。她只好把我送进安定医院。
安定医院是一座古老的医院。破旧的四层楼房,斑驳的墙壁,尺宽的窗户。狭长的窗户被密密的铁窗遮蔽。
我茫然地入院,跟老护士进了病房,傻傻地坐在病床上。
屋内的病人,与常人无异。她们正常地走动,也结伴活动。
宽阔的大厅里,许多人对坐,守着一盘五子棋。也有人在看杂志,我端详那书本,分明年代久远了。
我换了病服,呆呆地看着病服上“精院”两个字,终于明白,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了。
我还不太懂得“精神病”的含义。我只知道,自己睡眠出现了障碍,我不能再入睡了。
不能再入睡的老妹子,守着高高的书本。我执着地躺在书堆里,热情地看着每一本书。
墙壁上的灰尘,忽然有了生命。他们在舞蹈,或者在武术。这些灰尘变作了小小的人儿,一招一式对打,对应老妹子手里的拳谱。
高高的树木,变成了立体的书法,我看那些树枝,都成了奇崛的笔画。
我仰望着树冠,对照书法,在雪地上攀爬。
那年,雪实在大啊。纷飞的大雪,掩盖了老妹子的故人。
我一直不明白,我的记忆里,是否有过那个少年,他是否真实存在,他是否老妹子的幻想。
我向母亲奔去,扑进她的怀抱。
妈妈抱着我,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我的后背,她带我坐在椅子上,打开了饭盒。
我在安定医院的第一天。
夜里,从护士姨手里得到了八粒药物。我托着药丸,看着护士姨,那个护士与我同岁,也是十九岁。
她看看我,我看看别的病人。她们吞食了药物,又张开嘴巴,护士仔细检查她们的嘴巴,确认每一粒药物都滑进病人的肚子。
有的病人拿着药物,跟护士姨说三道四,最后,都乖乖地吃掉了药丸。
我张开嘴巴,却迟疑看着药丸,我盯一眼护士,她正青春靓丽。她穿着雪白的护士服,也正盯着我看。
那年,也是初春吧。温暖而寒凉的风,从窗户边钻进来,带着春天特有的甜蜜。
我坐在病房里,对面,是个白发老妇。她目光呆滞,冷冷地看着我。
这个妇人,从少年抑郁,屡次住院治疗,却一生没有离开安定医院。
她冷冷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却伶俐万分。
我低头看着药丸,终于抬头喝下了它们。
这些药丸,滑进我的胃口。我拉开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
我扑进母亲的怀抱,母亲抱着我,打开饭盒,饭盒里,垒着满满的胖饺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浑沦着落进我的胃口,烫贴得我舒服万分。
那女孩坐了起来,看着我,羡慕地叹口气。
她转动眼珠,有了几分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