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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军策

推荐人:梅落城 来源: 阅读: 2.4W 次

晋天佑二年春,镇北老将柳珲卒于乱军之中。其子柳十公子亦不能幸免。

谋军策

“少将军呢?也死了吗?”龙座上的皇帝问道,冠冕上的玉旒遮住了半张难测阴晴的脸。

“死了。”一旁提心吊胆的小太监犹豫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赏!大赏!”不知为何,皇帝一阵沉默之后,竟爆发出一声大笑。

数日之后,晋国新派将领镇守北疆,而柳家之事,便再也无人提起。

但那小太监却依稀记得,那柳十公子,昔日他与皇帝相见时,自己在帘下偷窥,看到的分明是个女子啊。世人都知柳家公子风姿卓绝,但是一介男儿无论长的多出色,又如何能那般美貌呢?

北疆,孤山。

燕国将领郭奕营中。

众将正在议事,却不料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在一瞬间破空而来,其阵势堪比两军阵前叫阵,愣是吓得三五个偏将一时没了继续说话的勇气。

“将军,你看……这……”不知是谁支吾了一声,立刻便见帅台上那位转过了身来,众人顿时只觉周围仿佛到了数九寒天的严冬时节,再不敢多说一句。

“李孝!昨日不是让你去找个奶娘吗?人呢?”郭奕坐在一张榻上,盯着左手侧一青年将领喝道。那将领顿时吓得两腿发颤,哆嗦着牙齿结结巴巴。

“禀,禀将军,下官,下官原是找了一位的,但那老妪一听要来军队,生生是给吓死了。将军,这周围几里了无人烟,你让下官去哪找个奶娘啊?”名叫李孝的伍长抱怨道,却不料话还没说完,抬头瞄了眼郭奕的眼睛,愣是吓得不敢再张口。

瞪了众人一眼,郭将军这才转身去后堂抱过了刚醒来哭哭啼啼的小宝。本想着趁他睡着能和众将商定了今冬的战事,却不料这小祖宗一眨眼功夫便又醒来闹了。

“噢……噢,小宝不哭,不哭啊……”抱起儿子的郭奕在众将眼里简直就和平时判若两人。那就是一为了哄儿子啥都能做的优质奶爸。

但这次众人却错了,因为郭奕一边抱了宝贝儿子哄,一边转头盯住了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李孝。这八成是事要不好啊。李孝不由在心中打鼓道。

果然,盯了他半晌,郭奕淡淡道

“五日之内再找不出,提头来见。”

果然,这日郭奕刚刚召集众将,便有李孝来报“将军,你,你要的奶娘,在下找来了。”

说起柳叶,她原是孤山北边一座村里的丫头,自幼无父无母,跟了一老羊倌放羊。但谁料这姑娘胆大,别的人一听要到军队去,立马退避三舍,她却偏偏敢来。

郭奕也不遣散众将,只打量了地上跪着蓬头垢面的柳叶几眼,便问道

“你就是新来的奶娘,奶水如何?”

什么!不是说军中缺个造饭的吗?何时又变成奶娘了?感情是李孝骗了她!

但柳叶不慌,既然来了,这军营她便是呆定了。只见她伸手吹了声口哨,便有一只母羊走了进来。

“来时也没说是找奶娘啊,你们非要的话,就它了!”柳叶瞪了骗子李孝一眼,拍了拍母羊的脑袋。

郭奕正是战事紧急之时,也顾不得再看这地下跪着的一人一羊,当下挥了挥手,赶了下去。

但自此后,柳叶便成了郭奕儿子的奶娘。没生过孩子?不要紧,能养就行。没奶水?没事,不是还有老羊倌留下的那只母羊吗?那郭小奕哭了呢?对呀,郭小奕哭了呢?这可怎么办是好?

其实说起郭奕,大燕朝廷无人不晓。郭家原是世代征战的悍将。不说以前了,单说郭奕的哥哥,弟弟,甚至郭奕的爹爹,那都是战死军中,马革裹尸的。其实论起马背上的功勋来,只怕文韬武略兼备的郭奕入朝为相都不稀奇。但偏偏如今还是个将军,守着孤山一座小城。这其中原是有些故事的。

而故事,便是郭奕儿子郭小奕的妈——扶眉。这女人原是郭奕当年和皇上争来的。却不料生郭小奕时难产而死。而郭家历来清廉,所以皇城的郭府愣是家徒四壁。佣人皆不是太老便是太小。连个能照顾儿子的都没有。无奈之下,郭奕只好派了心腹将领去皇城,连夜将宝贝儿子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孤城的前线。而这,便是柳叶苦难的开始。现在的她望着眼前哭的快断气的郭小奕,心里想着李孝跟她说的个中隐情,不觉忧伤顿起,蹙起了两弯柳眉。

怀里的郭小奕不过三个月大,却生的白白嫩嫩。一看便知遗传爹妈的基因良好。而说来也怪,自打柳叶来了后,以前失了娘亲又没奶吃的郭小奕愣是每天减少了哭泣。这虽算不上什么大功,却也着实让军中众人省了不少心。

“也就是你命好,这年头,若是生在寻常人家,不饿死你才怪呢!”盯着吃饱了羊奶睡熟了的郭小奕,柳叶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摇篮,嘀咕道。

“你说什么?”却不料郭奕视察完军队后无事可做,正好信步走到了帐中看儿子。

其实柳叶心中早有成见。若说好相处,这郭小奕明显比他爹好太多,虽说爱哭,但经过柳叶多次再哭就断奶的威逼利诱之后,现在在柳叶的手头底下倒也听话多了。甚至还能断断续续的喊柳叶“娘……娘……”而郭奕却不一样。柳叶辛辛苦苦照顾他儿子没捞到半点好不说,偏偏时时都要防着他一怒之下打自己军棍。其实这也不怪柳叶。要不是看他差点打残好几个手下,柳叶也断然不会怕他用杖责来威胁自己。

而说起郭奕,这人的不好相处大营里是人人都知道的。经过多天的观察,柳叶觉得这人除了天生一股世家子弟太拿自己当人舍我其谁不把你放眼里的架子外,还是个颇有疑心的。要不,为何柳叶刚进来照看小宝那会他总是派士兵盯着她呢?莫不是怕她会毒死自己的儿子不成。

想起当初,柳叶不由吓得转过身去,连忙对着郭奕支吾道:“噢,那个,我是说,郭小奕他命好,若是别人,谁能摊上你这么个爹啊。”不想本是奉承的好话,一出口,却生生成了这个样子。“郭小奕是谁?我儿子没名字吗?”郭奕盯了她,严肃道:“有,有,小宝,小宝”柳叶顿时吓得冷汗淋漓,毕恭毕敬到,低着头不敢说话,直到郭奕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唉……柳叶不由在心中叹气。其实这郭奕也还是很年轻的,长得也颇端正。偏偏给人的感觉沉稳庄重的和年龄不符。看着他走出去的步伐,柳叶不禁又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也是如此走的不紧不慢,却使三军人人惧怕的让出一条道来。“燕国上将皆郭姓,千军万马避白袍”这话在晋国甚至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偏偏在柳叶眼里颇不以为然。

当天晚上,柳叶把郭小奕哄的睡着后,安置在郭奕的营帐里那张大榻上,便匆匆回了自己的小帐。哗哗哗倒了满满一浴桶水打算洗一洗。自打进入军营快一个月来,天天半夜哄孩子,早就想好好泡个澡休息一下了,今天正好给她逮着。三下五除二,剥了衣服跳进大木桶。舒服的快要睡过去。

时间过得很快。郭奕巡完营刚进帐时便听到哭声,掀帘就看到已从榻上跌到地上哭的眼泪抹花了脸的小宝。当下抱起儿子,哄来哄去不见好之后,第一反应便是冲向柳叶的帐篷。

于是一切便破天荒的发生了,柳叶刚欲起身去取几步以外架子上的衣服时,郭奕已抱着儿子冲了进来。

一时尴尬的无地自容。一阵水声后,柳叶恨不得从木桶底直接钻到地下去。而郭奕早已抱着儿子离开。奇怪,刚才还哇哇大哭不已,嘴里喊着“柳……娘……娘”的郭小奕似乎也被这诡异的气氛感染了,竟一时止住了哭声。

“站住,把衣服给我扔过来。”就在郭奕快走出营帐时,柳叶潜在水底底气不足的喊了声。

只听脚步声一阵停顿,接着便是刚刚被吓得掉在木桶旁的破衣烂衫下雨一样纷纷落到了木桶里。吓得柳叶连忙伸出手来接,却还是占了不少水,湿了大半。而在抬头时,帐中早已没了郭奕的影子。

赶忙穿好衣服,便做好被乱棍打死的准备跑去了郭奕的大帐。

小宝在榻上爬着玩,而郭奕早已换上了一身布衣,看她进来了,从屏风的一侧走了出来。便看见了柳叶湿的滴水的一身行头。

“今晚要召集众将议事,你在这看着小宝!”郭奕瞥了她一眼,匆匆扔过来几件自己的衣服给柳叶,便走出了营帐。

还算有点良心。柳叶躲在屏风后换上郭奕的衣服后,愤愤不平道,但再想想,没落得郭奕一顿打已算不错了。所以只好抱了小宝到榻上哄他睡觉。

一宿很快过去,天亮时郭奕回来,二话不说便将柳叶赶了出去,召集所有将领议事。柳叶不得已回了自己的小帐子,偷偷望去,只见郭奕的大帐守卫森严。

而郭将军和众人一直从早上议到中午,也不见出来。从李孝那得知,大燕与晋国要交兵了,却无奈晋国陈兵十万占领了孤山下的五路总口。使得郭奕的大军粮道断绝,岌岌可危。战报发出,大燕的皇帝却迟迟不肯派兵来救。明显是在报郭奕当年的夺妻之恨。无奈之下郭奕只好自救,却苦于自己只有五千人马,根本无法与晋军一战。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柳叶端了水壶前来添茶。众人一一添过,最后到了郭奕的帅桌上,刚沉住气倒了满满一杯,却在放手时一瞧郭奕那架势,吓得一个哆嗦将茶水尽数泼在了帅案上的地图上。

而所泼之地,正是孤山旁的一圈山地,茶水顺流而下,直接漫到晋国驻军的五路总口。

郭奕静静的看了看,终于是没能压得下多日来的怒气,挥手不耐烦道“拉下去,打四十军棍,以儆效尤!”

立时便有人来拖了柳叶下去,硬是打的她差点断气。

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能正是如此。

晋天佑二年秋,大燕孤山将领郭奕以五千人大破晋国驻于五路总口的十万人马。而说起胜利的原因,只是郭将军派了区区三千人在孤山周围悄悄筑坝,用了一整个夏季蓄水,等晋军无防备时,决堤淹了晋军个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而已。

但如此大功,大燕皇帝却非但未赏,反倒迟迟不将三军将士的粮草运来。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分明就是皇帝在公报私仇。而将士们跟了郭奕,虽是长打胜仗,却时时不是在提着脑袋走夜路。可能哪天皇帝一个不高兴了,自己便得跟了郭奕给他殉葬。

而胜利之际,柳叶却是躺在床上,由李孝送吃送喝的养了半月棍伤。但仍然没有改变的是,她在病中依旧得照看郭小祖宗。郭小奕现在被柳叶带了整整一夏天,早已是六亲不认只认柳叶,一哭起来便无人能制得住他,除了柳叶了。而这样一来,柳叶便真正成了众军口中郭小奕的“柳娘娘”。

转眼已到重阳,柳叶来这军营已整整三月。承蒙郭奕所赐兼自己咎由自取得来的一身棍伤总算好了点,便立时下地蹦哒了起来。

抱了郭小奕,只觉重了不少。走了几步,步伐还算勉强能入眼,便颠着怀里的郭小奕迈进了郭奕的大帐。

刚进去便被案上一副字所吸引。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柳叶痴痴念了出来。

“柳娘娘没说过自己识字啊!”刚进帐来的郭奕显然吃了很大一惊。

“哼,以前跟村里的神婆学的,怎么,很奇怪?”柳叶转过身去瞥了他一眼。

郭奕自顾自整理了案上的墨迹,再没理她。

“不就是个女人嘛?死都死了,跟皇帝服个软认个错,将士们也不会跟着你在这里挨饿。我说郭将军啊,你这又是何苦呢?”柳叶转身抱了小宝出帐。一边嘀咕道。

没错,她的确是受李孝所托来当说客的,但临了看见郭奕那张脸,心想不说也罢,这么个人,哪能听自己的呢?就算是她把小宝绑了当人质,只怕郭奕也会宁死不屈。

但郭奕也不是聋子,柳叶那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扶眉不是别人,这世上无人能比。”郭奕随口说了句,像是自言自语,但柳叶明白,这分明就是说给自己听得。

断粮持续了几个月,直到柳叶带来的那头老山羊都饿得只有皮包骨时,柳叶终于大方了一回,剥了羊皮给大伙做了羊肉汤,勉强可以称得上是犒赏三军。

也罢,事已至此,便不妨坦诚相见。

却不料进帐时,郭奕早已在帅案后等着她了。他所穿的,正是那日随手扔给柳叶的那件自己的衣服。

郭奕做了一揖,对着进门的柳叶说了声“柳十公子,别来无恙啊。”

“安好,安好。”帅案对面的柳叶早已不再是往日那般蓬头垢面,一身旧衣,一副荆钗。却掩不住眼前女子的一身英武气质,瑰丽颜色。“将军那日不是看到我的尸体了吗?为何又料定我会是柳叶呢?”

郭奕打量她半晌,心道柳十公子的美貌果然不是虚言。其实自己早在平日里便看出此女颜色殊绝,只是一直未说罢了。

他喝了口茶,缓缓开口。

“你父柳珲当日驻军魏山时,便已是注定了你们晋军必败。等我号令三军夷平魏山翻出你们父子的尸首时,一眼便看出那具柳十公子的尸首不是真的。”

“看来艳名在外的确不好啊。”柳叶笑着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么说来,将军只怕早就料定美貌的柳公子天生就是个女人了。”

“不错,等我拔剑剥开那具被你毁容了的尸体身上的衣服时,一眼便看出他是个男人。那人,只是你拿来替死的小兵而已。”郭奕又抿了一口茶“我从来就不信,美貌的柳公子会是个男人。”他说的那般胸有成竹。

“不错,所以柳公子回来了,他想要杀了你为柳珲报仇。”

“所以你不惜杀死了老羊倌,来做小宝的奶娘。柳娘娘。”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怀疑我。”

“防人之心不可无。”

“没错,但是,现在我们都成了瓮中之鳖,不是吗?要么在这里看着你饿死,要么我杀了你,或者,等对面的晋军来剿灭你,但无论哪一种,我都是最后的赢家,不是吗?”柳叶笑了,笑的果真艳色殊绝天下。

“随你的便。”郭奕也笑了。笑的很释然。

晋天佑二年冬,有一件事足以载入燕晋两国三百年的国史。

晋国皇帝微服来到北疆的孤山,只为一见传说中那个像极了柳十公子的女子,他自幼爱了整整十八载的女子。

燕国皇帝亦来到了北疆的孤山,只为一见心中的仇敌。那个当年抢他所爱之人的少年将军。扶眉嫁了他,却不想最终因他而死。那是他爱了一生的女子,郭奕,你何德何能,怎配拥有朕喜欢过的人呢?

而晋国皇帝带走了柳叶,燕国皇帝却带走了郭奕的尸体。柳叶带走了小宝。大雪掩埋了孤山。

无人知道,那一刻柳叶手中的刀终究是刺不下去。而郭奕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话“带小宝走。”

二龙相会孤山,那一天的孤山却分外安静,静得听不到刀戈之声。

我想,郭奕最终还是没说出那句话,郭将军,原是爱着柳叶的,不是吗?从见她的第一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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