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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流感

推荐人:太阳升 来源: 阅读: 1.01W 次

十三岁以后,我没有再见过奶妈的面。其实有不少机会可以见到,但是我羞于见她。

禽流感

母亲先天乳头内缩,无法喂奶,因此我们兄妹四个都有奶妈。我的老家在宁波的宁海乡村,不过那时父亲从军,母亲随父亲居住在台州的温岭。生我之前,母亲先到了外婆家。外婆家离老家的村子十里地,奶妈就是老家村子的。同村不同姓,奶妈的丈夫姓赵,后来我叫他“赵家阿爸”,自然就叫奶妈为“赵家姆妈”。那时候,婴儿的死亡率很高,赵家姆妈的儿子比我大不了多少天,夭折了,于是接受了我。虽说月钱不多,但是她投入的心血、情感完全视同己出。在喂养我十三个月之后,父母把我抱回温岭,而我们两家的关系一直如同亲戚,只要回故乡探望外婆,母亲都会带着我去看赵家姆妈,直到我十三岁。

有一年,我已年届不惑了吧,回家探亲——这时候父亲早已转业,除了成年的我,母亲、弟妹都随父从杭州迁到了宁海县城。母亲告诉我,赵家姆妈就在隔两条街的一户人家当保姆。这一次,我鼓起勇气,坚定了决心,要去见见,母亲便领着我去。然而一路上,我仍旧禁不住忐忑不安,生怕赵家姆妈会提起那件事来。

这件事是:我十三岁时替她卖过一只鸡。那一年,母亲带我们兄弟姐妹又回故乡看望外婆。我已足够大了,就独自去看赵家姆妈。

山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着鸡,十来只一般都是有的,多数是母鸡。当时的农村经济,基本的家庭副业就是养猪、养鸡。一只母鸡通常隔天下一个蛋,有的连着下两三天蛋才歇一天。甚至还有奇迹:一只鸡一天下两个蛋,清晨一个,傍晚一个。这样一个月下来,每只鸡总能下近二十个蛋,每个蛋一般能卖六分钱。一家的鸡每月带来的经济效益就很可观——那时一个壮劳力的月工分折算成人民币是十五元左右,所以当时有一个“鸡屁股银行”的说法。至于一家饭桌上的日常荤腥,主要也就是蛋:炒蛋、荷包蛋、白煮蛋、蛋花汤、水蒸蛋……因此人们对鸡呵护有加,乃至有一种“亲情”。糯米在当时被看作补品,有的人家,人舍不得吃一顿糯米饭,却为了让鸡能多下蛋,时不时地喂它们一把。几乎每只鸡都给取了名字,然后又缩为昵称,叫起来,乍一听还以为在叫谁呢。比如“大下巴翎”,昵称“翎”,听起来不就像许多人的名字“玲”吗。

时下的词儿“禽流感”,那时叫“鸡瘟”。鸡瘟差不多每年都会发生,但是传染似乎没有现在这么可怕,每次袭来,大约只有两成的鸡得病。而且有药,是一种小药片,对感染初期的鸡很有效,所以即使得了鸡瘟,鸡也不见得就会死。

那次,我到赵家姆妈家,正碰上发鸡瘟。她家的鸡有一只染上了,而且发现时已到晚期,无法药救了。那是一只棕红色大母鸡,名字叫“阿红”,它下的蛋特别大,每个能卖到八分钱。赵家姆妈心疼得脸都黄了。鸡肉是补身子的美味之一,但是染了鸡瘟的鸡,人们是不吃的,而且要把鸡的尸体埋到土里,以止传染。那“阿红”蔫蔫的,鸡冠发紫,头耷拉着,孵在地上打哆嗦。

“它过不了夜了,还是把它埋到后山去。”赵家姆妈说,都要掉泪了。

“为什么不卖给供销社?”我说,“这么大的鸡,可以卖不少钱呢。”

那年月是彻底的计划经济,农贸都要经过国营的供销社。也有自由市场,但是那是非法的,经常有管理人员巡游、驱散。如果你在那里卖鸡,被抓住,那就叫“走资本主义道路”,可不得了。所以一般本分人,都是到供销社。

“呆头小囝,瘟鸡怎能卖?”赵家姆妈笑着说,她总是笑盈盈的。

“别人怎么知道是瘟鸡?”

“瘟鸡一看就看出来了。”

“没问题,我去卖,保准看不出来。”

奶妈一个劲儿笑,只当我是在小孩子说傻话,便顾自己在锅台上忙。

“看我的!”我却要争这个胜。把阿红抱了,大步流星赶往十里地外镇上的供销社。

营业员只是有些奇怪我是个小孩,根本就没有看出是瘟鸡,称了斤两——五斤四两,给了钱——每斤四角三分。我拿了钱,那成就感,太嗨了!并不是营业员看不出瘟鸡,而是我把鸡做了健身活动:一路上,倒提着它,不时抖几下,快到供销社时,又拍了几下它的冠。这么一番折腾,那鸡便迸发出生命最后一分活力,鸡冠鲜红鲜红的。不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哪能看得出这是只瘟鸡?我于是握钱四顾,于是踌躇满志,一路小跑回家。

我把两元三角二分钱交给赵家姆妈——当初父母给奶妈的月钱是六元,得意地告诉他我已经把鸡卖了,奶妈先是惊愕,继而迷惘。我还就把鸡的健身活动过程详详细细说给她听,她总是挂在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她的眼神里分明闪动着一种恐慌,嘴里喃喃地说着:“瘟鸡怎么能卖呢,瘟鸡怎么能买呢。”

我有些失落,满以为会得到大大的夸奖的,然而没有——往常奶妈总是会找到各种理由夸我,便怏怏地到后山去玩了。

后山回来时,赵家阿爸已经下地回家,正没好气地张罗着做饭,嘴里骂骂詈詈:“娘希匹,烧饭了,人还要死到外面去!”

赵家阿爸在村里是个文艺人物,逢年过节搭台子演戏,他是主角,但是家务事平常是不搭手的。这一下,灶上灶下的忙得不可开交,搞得屋里烟雾腾腾。我赶紧帮着烧火。他递给我一个生番薯,说:“肚子饿了吧!”我已把灶塘里的火拨旺,烟雾逐渐退了。他好像也已安顿了米下锅,蒸架放了几个剩菜,盖上锅盖了。然后坐在那里抽烟,生闷气。我一边吃着生番薯,一边把火拨得旺旺的。赵家阿爸又骂了一句:“娘希匹,烧饭了,人还要死出去。”

我忍不住问:“赵家姆妈到哪里去了?”

他说:“死到供销社去了,说退啥个钞票。”

我听了,顿时想起把钱交给她时她那惊愕、恐慌的表情。我明白了,她是去退我卖鸡的钱。我的脑子突然一片虚空,双眼呆呆的望着灶塘里的火,不知道我的脸是不是比火还要红……

正愣神,赵家阿爸说:“饭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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