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疑有声，娥眉古难全
前段时间，综艺节目《超级演说家》林正疆律师那一句“胜败之外还有别的可能，这种可能叫做圆满。”这句话真的是很好，很具有中国文化的精髓，切合大众心理，因为国人历来推崇中庸之道，讲究皆大欢喜。
他选题选得好，讲得也好，获得冠军也不意外。
林律师这句话打捞起了我至今记忆犹新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每次想起，总会生出惆怅，却跟我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它跟一篇公案小说有关。就是荷兰人高罗佩所着的《大唐狄公案》之《铁钉案》有关。年少时读了多次，印象特别深，对狄仁杰和郭夫人之间的微妙情感喜欢而又惋惜。
这几天闲暇之余，又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铁钉案》，为什么狄仁杰在处理郭夫人杀夫案件上做不到公平正义两全结局圆满呢？
维护律法，法不容情，弱小和正义却不得不跳下了深崖。
小说中，狄公对郭夫人可谓一见倾心。逐渐超过了知己情谊，彼此心神领会，只是没有明确表露。但是他们心里都知道彼此已经有了暧昧的情愫，我敢断定他们每次见面都有春风拂柳的悸动。虽然书中没有明写，但是我根据他们每次的相见，读出他俩道不出来的心语。
郭夫人第一次出场是通过狄仁杰的眼睛投影来写的。
“这时帷帘掀动，走进一个身材颀长的艳丽女子，风姿翩翩…发现她眉如春山，目如秋水，肌肤如雪，体段袅娜，别有一种迷人的格调。”
他经常听衙吏说郭夫人管理女牢房井井有序，没想到竟是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子，而且谈吐不俗，秀外慧中，百闻不如一见，更生一层敬意。
狄仁杰当时呷着郭夫人沏的茉莉花茶，内心有什么活动呢？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妻妾，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
这说明什么？说明郭夫人符合狄仁杰娶妻纳妾的标准，是他喜欢的类型。
第二次相见，他侦破布店女掌柜陆陈氏谋杀丈夫一案遇到巨大挫折，没有丝毫头绪，出城遛马来驱散郁闷，正好在山道与郭夫人遇见。一个指梅喻人，一个言诗表情。
狄仁杰指着山中红梅说，你瞧那株寒梅，正如一亭亭玉立的娇娇美人，风姿清爽，英气夺人。郭夫人回应，你还可听见花瓣落在雪地上的声音哩，记得古人一首诗就吟咏过这种梅花落地悠然有声的景象。
你看这哪像两个上下级的谈话，完全是热恋的人吟诗谈爱嘛！
书中还写道狄仁杰责备自己当着郭夫人没有背诵出那首诗，以至于回去阅读公文突然想起来，兴奋地背诵了全诗。
人境雪纷纷，一支弄清妍。
孤艳带野日，远香绕天边。
玉色宁媚俗，真骨独自寒。
飘落疑有声，娥眉古难全。
后来，狄仁杰为破此案冒着丢官的风险，要开棺验尸，寻找证据。然而他并没有找到证据危急时刻，郭夫人为他提供了重要线索：有种手段，把钉子从人鼻孔钉入脑袋致死，不仅没有中毒现象，尸体也不会有任何痕迹。
狄仁杰果然通过这一提示，找到杀人证物铁钉，案件真相大白。
而郭夫人也深深知道，以狄仁杰的聪明，一定会联想到她。因为在上任刺史的案卷里她的前夫死的也是蹊跷，类似此案，没有找到任何谋杀迹象。
果然一天深夜，狄仁杰跟他的助手们开启了郭夫人前夫的棺木证实了一切。明知自己说出这个秘密就会死，但是她必须说，因为狄仁杰开棺破不了案子，狄公就会丢官，背负昏官的骂名。她，宁死也不愿这种事发生。
她毅然做出选择，那就是保全狄仁杰。就像当年她痛下狠心做出选择，用铁钉钉死那个酒鬼、赌棍、淫棍集于一身的前夫。尽管她现在有爱她的丈夫郭医生，日子过得也算幸福，但是这些的份量远远比不过狄仁杰的。也许在她心目中，她跟丈夫只是恩情，没有爱情吧。
这一刻，已经不是士为知己者死，她要为爱献身。
于是，狄仁杰又去了那个山道，果然见着郭夫人。他此刻也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好像什么东西正在咬噬他的心。
他对郭夫人这样说，“郭夫人，律法最神圣的，我们无论如何要维护律法的尊严，即使毁了我们自身。我知道，我在危难时刻是你拯拔我出了水火，你是我的大恩人。衔环接草，正愁报恩无门，转眼我翻脸逮捕你。这无疑是痛苦的，但我不能因为个人恩怨徇私枉法。老天捉弄了我们，使我狄仁杰做了一个负恩背义的人，我不奢望你宽恕，我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我只想为你祈祷，求得我良心安宁。”
这话说得真是正义凛然，合情合理合法，但是听起来怎么那么薄情寡义，那么虚伪呢？他完全可以在坚持律法的同时，寻找像林正疆说的那一种圆满吗？
然而没有。
我们美丽的郭夫人，一个曾经备受前夫欺凌的弱女子，一个优秀的女典狱长，一个为了活着却找不到保护，被迫选择痛下杀手的无奈无助女人，却回答的那么无限深情，死而无憾，那么善解郎意，那么舍身取义！
“何必这么说呢？狄老爷，我告诉你那个秘密，便算定自己的归期。我决不要你为我而忘了国家法度，我倘若苟且偷生，今天早上就不会告诉你了！”“你听！你还记得那首诗《玉人咏梅》的诗吗？飘落疑有声，娥眉古难全。你听那一片雪花和梅花在夜空中飞舞而下，衬着这样婵娟月色何等的皎洁明丽。这使我想起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
狄仁杰这时什么也没说，又望着那株见证他们情感的红梅。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郭夫人纵身一跳，与梅花飞雪一同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狄仁杰那一刻后悔了，我敢肯定，可是后悔莫及。如果刚才他在义正言辞中除了法理，能添一些情理，提出生命的价值，我想郭夫人不会跳下去。因为她若要死，可以在狄仁杰来之前就跳下去。
她要等他到来。或许等他来表明他的态度，抑或也在等他到来，最后吟那首诗，互道衷肠。
可是狄仁杰除了律法，没有再多说任何柔情的话。这就让她坚定了跳崖的念头，仿佛她当年举起了斧头狠狠要钉了下去！
我第一次读这小说的时候，以为结局会欢喜一些，然而后来每每读来总是遗憾添胸。
胜败之外还有圆满。狄仁杰没有想不到，也许想到了没有去挽救。尽管狄仁杰后来并没有把这个案件公布，他也许良心发现要为九泉之下的郭夫人保留名声，他能做到的仅此而已！
他赢了吗？
我想在以后的每个不眠之夜，他心情一定是输得狼狈不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