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覆陇黄

仲夏的时候，风吹过稻田，绿波荡起一浪又一浪；秋末的时候，谷场上立起高耸的谷垛，金黄、干燥、带着泥土的馨香。我记得那时候太阳刚刚漫过山顶，记忆尤格塞得满满，夕阳收敛最后一丝光芒的时候妈妈总是站在田埂上，迎接着我回家。

记得那时候身后是一片她一辈子都绕着打转的稻田。不知道为什么对这种尤色的麦田有着一种特别的情怀。记得那时候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时，奶奶的最后一个动作永远都是把碗边溢出来的油水用青菜伴干净，或者就是把茶水倒进刚刚吃过的饭碗里。水面上浮起来的油珠，奶奶抿起嘴，把茶水大口的饮进肚子。一开始，我老是很不解的看着奶奶，直到有一天问妈妈的时候，妈妈才告诉我，那是因为奶奶节约，因为碗里有油盐的味道。也许，油盐和茶水混合的味道大抵是有些怪吧，难怪每次奶奶在喝下这些水的时候，表情都是很严肃的。

这种对粮食的珍视，自然是由于它们的来之不易。曾经好奇，扛着锄头跟着奶奶去务农。当时刚收割完谷子，田里还有残余的禾根需要被铲除。我几乎是不知所措的杵在一旁，看着奶奶娴熟的拿起锄头，干净利落地刨出泥土下的须根，不知疲倦的一下又一下不断重复。我笨拙的依照着葫芦画瓢，结果却不堪入目。不一会儿手心被割的通红，有的地方还脱下了皮。奶奶总是心疼的让我坐在田埂上。

坐在窄窄的田埂上，周围一片秋日不断膨胀着的热气，蒸的人冒出一层又一层的热汗，滴滴答答的淌在我心里。我突然意识到农闲时一派诗意的景象，是无尽的汗水和疲惫。我望见奶奶高高隆起的脊背，花白的头发，和那仿佛永不停歇，单曲重复的动作，我突然想起了那句诗来，“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眼前的一幕让我想起了那个前夕关于我的故事，不过说起来，不知道是万念俱灰，还是踌躇满志。

12月25日，天气阴沉，寒风凛冽，一早我就有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果然，一群嬉笑的孩子们来了，“老板，两斤面粉！”随着老板的动作。看着孩子们脸上掩不住的兴奋，我从面粉袋进入另一袋中，心中的不安却是愈深了。

月上枝头，圣诞节的狂欢却才刚刚开始。“哈哈，圣诞快乐！”贪玩的孩子抓起一把面粉就往等候着他们的孩子脸上撒。“可恶被撒了一脸面粉。”那孩子恼羞成怒，也往早已准备好的面粉袋子里掬起一把面粉反击。“嘿嘿，你打不到，就是打不到。”谁知，始作俑者却灵活的躲在同行人旁边，看着同伴被砸了个正着。“观赏”着同伴头发上滚落的缕缕白粉，始作俑者吐吐舌头，更欢快的超远处跑去，“哈哈，你俩这样亲妈都认不出来了！”两个遭了秧的孩子对视一眼，齐心想始作俑者跑去，“你给我站住，今天不撒你一身，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孩子们笑着闹着，身旁绕着面粉飞扬起的阵阵白雾，伴着街旁清脆悦耳的圣诞歌。

月萌萌地照着大地，照在我身上，东方既白，一夜欢闹就这样过去了。“哗——哗——”身着橙色的环卫工人来了，她默默的注视着我与满地的同胞，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学校，明了又悠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如今的小孩啊，生在蜜罐里，完全不知人间疾苦，这浪费的可是粮食啊！”离去得到背影像极了我那“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主人。

那是白居易的《观刈麦》。他在诗的后部分写道，“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这句诗放到我们这代人身上，也是合适的。的确，我们从小知道节约粮食，也很早就会背“锄禾日当午”，但对“粮食”这两个字背后的丰富含义，却无从说起。大约是没尝过饥饿的滋味，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大抵也只存在长辈口中的遥远的过去。我们只是被动地接受；粮食，却不曾主动地感激过。

后来我家住城里。一年四季吃的米，都来自老家的那几亩田。临行前一天，奶奶会上古仓把谷子脱壳，好让我们带回城里。还躺在被窝里听到楼上打谷机轰轰地响了起来。不一会儿，便看见爸爸用扁担挑着两筐新打的米下楼来。箩筐搁在堂门口，里面盛着的米在清晨微光照映下像鸽子的羽毛一样洁白。

爸爸从堂屋里拿了麻布口袋出来，让我帮忙撑口袋，自己便往里舀米。雪白的米粒像水一样泻进口袋里，沙沙作响，还带着余温。奶奶间或用手接上一把，在掌心里慢慢摩搓着米粒，拿近至眼前，看看成色，又放一两颗入口，细细地用门齿磨碎它，感受米的粉末在舌尖上微微回甘的余味，然后转过头对我说，今年的米晒的好，好吃。

好吃。那是对食物的最佳赞美。当这一捧捧晶莹无瑕的稻米出现在我们饭碗里时，我们或许都应该停下一会儿，想上那么一会儿久，想想此刻这些泛着清香的谷物是如何流转、演变成眼前绵密白软的模样——哪怕只是一秒钟，我们心里都会涌起由衷的感激与敬畏。一蔬一饭，不仅仅是上天的馈赠，更是人力的结晶。

然而，餐馆里，几乎每一桌都是玉粒金播、美味佳肴，可真正吃完的却没有几个，那洁白如洗的米被人们冷落在一边，未曾动几筷子，一餐过后，留下来的还是那么多的食物。家里做的饭菜在口中犹如嚼蜡，于是，就把饭菜倒掉，吃上自己喜欢的食物，于是，健康的饮食成了随地可见的剩饭剩菜，被人蹂躏、践踏。不念农民的汗流浃背，不念母亲的柴米油盐，你有很充分的理由——时代在变迁，二十一世纪快节奏的生活哪还顾得上家里的饭菜？“妈，我和同学已经吃了饭了，家里的饭菜吃不完就放到冰箱里，坏了就倒掉吧。”人心冷暖，却在这浪费食物的一瞬间也体现的淋漓尽致。

我想我们大概是忘了吧，忘了农耕的繁忙。忘了“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的农耕。忘了“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农家人。忘了“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收获。我们的确忘了，只记得“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只记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只记得“浪费可耻”。

是的，我们在二十一世纪如此优越的环境下感受不到因饿而逼近死神的痛楚，甚至在浪费粮食的那一刻从没想起那倒掉的一秒一个生命就此远离这个美好的世界。

也许我们已经远离了醇和的土壤，远离了“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辛苦劳作，但我们可以做的，便是重拾对粮食、对自然的敬畏，怀着古朴而欣喜的心情，去享用粮食带来的令人踏实的味道。那是浸润了阳光雨露和人文情怀的味道，那是生命的味道。

其实，我们从未远离，民以食为天。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那样一片永恒的微风吹拂、夏虫喧闹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