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文章 > 人生感悟 > 有关首饰

有关首饰

推荐人: 来源: 阅读: 1.38W 次

(一)

有关首饰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对经历了破四旧后经济荒缺的农村女人们来说,首饰,实在是件稀有又奢侈的东西。一头利索的短发,干净的粗布衣裳,能劳动能做各种女红,才是考量那时候农村女人美丽能干的标准。所以,打我记事起,就没有见过我的奶奶我的母亲戴过任何的首饰。

我对首饰的最初印象,是在一部叫《杜十娘》的老电影里面看到的。电影的情节看的稀里糊涂,只记得潘虹演的绝色风尘女子杜十娘,凛然立于船头,怒斥负心郎为了钱财将她转卖,她愤恨地将一盒子金光闪闪的珠宝首饰抛至江心中,随后心绝而投江。

少不更事的我看着,想,原来,珠宝首饰不是好东西,会害人。

长大后,随着经济的发展,首饰终于成为装扮女人们的一道风景。廉价的无价的金的银的玉的,被戴在女人们的手上耳朵上脖子上甚至是脚踝上,或俏皮可爱,或雍容高贵,或温婉柔美,或洒脱奔放……因为美,女人佩戴首饰,成为天经地义的事。

也有不爱首饰的另类女子,如我。不是不爱美,只是感觉戴着这些东西太碍事了,束缚手脚不说,还要分散精力束缚心情。

认识一个女人,一只手上套了四个黄橙橙的粗金戒指,她一挥手说话,我便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武侠片子里,那个可恶的独臂铁手。后来,又看见某些男人,脖子上套着个牵狗用的金黄色的粗链子,在人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粗言粗语着,越发地对首饰失了好感。

结婚的时候,婆家给买了个大金戒指,套在手指上直晃荡。婆婆用大红色的丝线缠了一圈又一圈,戴在手指上,手背面是金黄色手心面是大红色,很是另类。婚期一过,便被我给塞进抽屉不见天日。后来,搬家收拾东西时,才想起它的存在。拿出来到首饰铺里熔了,打成一对薄戒,婆婆和母亲一人分一个。看到两人喜滋滋的笑容,我的心里高兴起来:这样的俗物到底还有它的作用。

前几年,一个久未见面的朋友带了一件礼物给我。揭开墨绿色的盒盖,一只碧绿的玉镯静静地躺在乳白色的绸布上,如一个娴雅而温润的女子,正静候它生命中的衷情人。

我却被它给吓了一大跳。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眼前这无价的东西不是一个玉镯,倒更像是一只碧绿的手铐,不,应该是心拷,戴了它,必要将自己的灵魂乃至躯体一起给束缚了起来,这,于我这行事怕受拘束之人来说,实在是一件恐怖的事。

于是婉言谢绝。

玉好,谁人不爱之?于我,能欣赏之已为人生之幸事。

(二)

十几年前,小镇上忽然冒出两三家金银首饰铺,首饰铺不仅买卖金银首饰,还代加工翻新旧的金银首饰器件。

女人们跑去凑热闹,眼睛在那些亮白的金黄的首饰上逡梭着。买的人少,多数是将家里的零散首饰件凑了去,打制成更有分量更体面的,称在两只白生生的耳垂上,或者套在关节粗大的手指上,亮得晃人的眼。

母亲亦去看,趴在那个带了锁的玻璃上,细细地瞅。

金首饰价格太高,她与店主讨价还价,几次失望而回。再去,挎着个买菜的篮子,依旧像第一次那样挨个看。店主说,买个银镯子吧,虽然没有金子气派,但价格便宜许多,又能辟邪,能保佑平安。母亲便回家去,将她从未示人的一个银簪子取了来,眼不错珠地盯着匠人将银簪子熔化,又加了一大半分量的银器,最后,一个沉甸甸闪着温和亮泽的银镯子躺在了母亲厚实的手掌中。

母亲笑盈盈地将银镯子递给我,说:“银器能辟邪,你身体不好,戴上能辟邪消病。”

我却因为怕戴这些身外之物,丝毫不领她的情,倒怪她多事又迷信。但她拽了我的手去,执意将镯子给套了上去。

镯子打制得很粗糙,滚圆的饰面上没有雕刻一丝的花纹。镯子没有封口,可以调节大小。母亲将它拢紧贴在我的皮肤上,一股子凉意便直直地渗到了肌肤里,手臂亦变得沉重了起来。

我撅着嘴不情愿地看着它。

母亲看着我的细手臂,笑着点头说很好看。

哪里好看了?戴着除了难受外,别无它用。

“让你戴着就戴着,能保佑你呢。”母亲又叮嘱。

于是,硬着头皮戴了几天,终是因为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将它搁置了起来,母亲追究过几次后,便也不了了之。

一直到后来,我自己成为一位母亲,才想到母亲送的这个银镯子,将它拿出来,用盐搓了又搓,看到它又泛出当初纯美的亮泽来,重新戴上手臂。

再带上,依旧有沉甸的不适感,但却真真地感觉到了母亲给予它的温度和力量。

(三)

年底,婆婆忧郁症发作,喝了过量的药,被送进医院,洗胃后,住进市一院的重症监护室。

帮她换衣物时,发现她已经尿失禁,想必是洗胃时难受所致,心中戚然。

将她的脏衣服撸出监护室,再回来,看见她的双手被布条绑在了两侧床沿上,整个人,如一只待宰的羔羊。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狠劲地拽着布条,因为又气又急,手颤抖着。护士说了半句制止的话,后半句让我的眼泪给压了回去。好不容易将布条解开,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既怕她乱动,又怕她受更多的委屈。

她是我的亲人,自我嫁过来后,她伺候我做月子,为我带孩子,一边做着医院的消毒工作,一边忙着家里所有的家务事,从无怨言。因为我体质弱,好生病,她想了许多法子找一些偏方给我吃。住在一起的时候,她连碗也不让我洗。在她忙碌的时候,我常常想,等她将来老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她,伺候她。然而,一直到他患上了忧郁症,一直到她快七十岁了,这个家庭,包括我,还在依赖着她。

我搓揉着她的手心,直到她僵硬的手渐渐地松软了下来。

值班护士走过来,指着婆婆耳朵上两个金黄的大耳坠子说:“你把老太太的耳坠子给取下来,免得丢失了说不清!”

我将眼光投到这两个金黄色的大耳坠子上,看见它垂在婆婆苍白的面颊下,很有些异样。我掀过她的耳垂,瞅了好一会儿,发觉这金色的舍物已经被扣死在婆婆的耳垂上,我拽了几下,它纹丝不动。

护士过来帮忙,亦是不行。“要是遗失了,我们可是不负责的。”她一边翻看着耳坠子,一边唠叨。

婆婆的耳坠子是不能丢的!想起了婆婆说过的话。当初,她的婆婆重病在床,几个儿媳妇里,她伺候得最为用心,端屎端尿喂饭翻身,和言开解,件件用心去做,事事毫无怨言。她的婆婆临终前将自己戴了一辈子的唯一一对薄耳环留给了她。后来,她又加了一点钱,将我送给她的戒指,她婆婆留给她的薄耳环合在一起,打制成了现在的耳坠子。这沉甸甸的耳坠子自戴上她的耳朵后,十几年都没有取下来过。而这十几年的相依相扣,于婆婆来说,或许它已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了。

我摩挲着沉甸甸的耳坠子,仿佛感觉到了它的温度,一种来自于婆婆生命里的温度。我静静地看着她和它,我感觉到了她与它应和的声息,如时钟摆过光阴的声响。我想,她在沉思的时候,一定听到过它沉甸的身躯里发出来的若隐若现的呼呼声,像风扫过原野翻越大山后的喘息。她一定无数次地摩挲过它,在她伤心或者愉悦的时候,将她悲欣的气息一丝一毫地渗进它的身体。当她摩挲着它的时候,她是否会想起了她婆婆的模样,就像现在,我的手滑过它的光滑,我又一次触摸到了我曾经年轻娇俏的面容。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仔细地端详一件首饰,带着一种特别的惊喜和复杂的情绪,像端详一个久已熟悉却一直被自己冷落的亲人。我未见过面的祖婆婆,眼前昏迷中的婆婆,走过时光年轻时的我……当它穿越了生死沧桑,神奇地将这三个女人的生命气息溶在了一起,它便拥有了一种永恒的温度和韧性,有了一种直面人生聚别欣悲的笃定。

面对这样一件有了生命的首饰,我还能用“耳坠子”来称呼它吗?那时间和情感赋予它的,已经远远超越了我对这件首饰的狭隘定义。

(原创作者:垦荒者)

赞助商

赞助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