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的月亮

人人都爱超级月亮。我和月亮也建立起了感情。在那座有很多绽放瑰丽灯火的桥的城市里，我和月亮有很深的感情。我在黑屋子里吃黑巧克力，望着月亮哭啊哭。可是那并不是超级月亮。

人们偏爱超级月亮。仿佛超级月亮不是普通月亮。可是我要告诉你，与我建立起来感情的月亮，只是一枚普通的月亮。那个时候，它并不是超级月亮。那个时候，它远远没有那么令人瞩目。可是它却不动声色地安慰了我。

在我情窦初开的时候，令我欢喜雀跃的不是超级月亮。在我举步维艰的时候，令我困兽犹斗的不是超级月亮。在我老气横秋的时候，令我凉薄如水的不是超级月亮。它们可能是上弦月，也可能是下弦月，可能比呼吸还要纤细，也可能像半拉屁股那么胖。聪明的都偏爱超级月亮。可惜我是懦弱的。我也喜欢超级月亮。可是说起爱来，对，我只偏爱残缺的月亮。

残缺是我的长项。我的人生简直遍布缺口。如果说写文章就像下面条，嗯，我就是一位刀削面师傅。我用刀片削啊削，每一刀都逻辑混乱，且充满了无穷的可能性。如此这样，虽然每一刀都下了十分手力，但由于刀与刀之间不相关联，每一刀的十分，就是下一刀的零分。

每一刀的圆满，就是一下刀的缺失。因此，你可以说，我是懦弱的，也可以说我是勇蛮的。我对待感情亦是如此。我可以是一个盛大庞杂的黑森林。有时候我看上去严肃认真，目标明确，精力集中，好大喜功，可我到底是一个涣散的人。

人们到了我这个年纪，都会花出一点时间来解剖自我，揣摩人生。难免要推窗揽月，邀请月亮来做一做客。这样对影成三人，仿佛命运多少匿了些温情。可是解剖自我是残忍的。残忍在于，手起刀落，无非红白，苟活一世，贱若蝼蚁。

情何以堪？要请佛陀与上帝来做客。仿佛踩着它们的身与名，自己会像月亮一样通体发亮。我告诉你，藉着它们的身与名，自己果然会像月亮一样通体发亮。通体发亮之后，就要大力维系通体发亮。至于它们的光芒到底自何而来，便无人亦无法深究了。

这么说来，活着的趣味到底在于什么便不言而喻了。超级月亮大而滚圆，且亮如白昼。信仰之光高远恢弘，且无坚不摧。趣味若是在于超级月亮与心灵法门，那么人生便苦不堪言了。超级月亮如昙花一现，心灵法门如醍醐一灌。

剩下的便是漫无止境的等待与修行——这是一种刻意的苦熬。趣味到底在于什么呢？趣味在于对超级月亮与殊胜道路的信赖，以及对残缺月亮与凡俗尘世的眷恋。趣味在于对月外银河的审视，以及人神之间沟壑的求索。

人们之所以痴迷超级月亮，无非是因为它的具体与渺小。月亮有时候会占据小一些的天空，有时候会占据大一些的天空。可是我们并不会因此注意到，天空随之大了一点，或者小了一点。人们之所以痴迷某些事物，无非是因为这些事物的具体与渺小。

人们之所以痴迷某些人物，无非是因为这些人物的具体与卑微。人们之所以痴迷某些信仰，无非是因为这些奥义的具体与脆弱。我常常被具体的灾难压得喘不过气来，也常常被具体的爱人搞得神魂颠倒了起来。

我的床头既有圣经，也有金刚经，我的心里既有男人，也有女人，既有故人，也有新人。我在月亮下的黑屋子里吃巧克力的故事，可以永不闭幕。我为一些具体的事情内疚，为一些具体的事情傲慢。可是具体是一场失去。聚焦是一场涣散。

没有人能说得清，月亮的本质是圆满还是残缺。没有人能说得清，宗教的教导是解救还是迫害。没有人能说得清，爱情的意义是欢聚还是伤离。没有人能说得清，逻辑的指向是地狱还是星空。

在漫漫的人生长河里，每深入一分，便寒凉十分。河水将没过我们的下巴。河水将淹没我们的整颗头颅。我依然无法解释，到底是因为热爱这个世界，而热爱月亮与你。还是因为热爱你与月亮，而热爱这普罗大众，热爱这万象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