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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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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有梦想,生活是精彩的;比如父亲,即使他是一个农民。父亲的梦想是将他的儿女送进大学,离开土地。这样的想法在现在不是梦,是现实;而在上世纪80年代的西北农村,我一直觉得父亲是先知。为这个梦父亲付出了一切,直至耗尽生命。这是我们兄妹心中永远的痛,说出来需要勇气。

父亲的草莓

我母亲过去常说一句话:“我烙得饼一个一个铺开来,都可以进好几趟城了吧!”父亲也说:“我给你们上学花的钱,一元一元地铺,也可以进几趟城了。”

父亲为了他的儿女上学,植树、种瓜……在他的土地里尽可能地刨食。那一年秋天,不知父亲从哪里弄来一些种苗,大家都以为这是什么草,父亲说是草莓。我们再问:“草莓是什么东西?”父亲说是一种水果,很好吃。我们没见过世面,都很疑惑,草上能结果子!就问父亲草莓结在哪里,父亲挠挠头,他也不知道。只是说明年春天就可以吃了。于是我们都盼望春天。

北方的春天在呼呼的风里姗姗来迟,我们几个每天去草莓地里好几趟。草莓的几片叶子爬在地上,长得无精打采,甚至有些委屈。小麦种上了,出苗了,快抽穗了;玉米种上了,长得高过小麦了;草莓除了开几朵不起眼的小白花之外,再无奇迹发生,甚至连蜜蜂都懒得理她。

母亲对此很生气,白白地荒废了这几分土地啊!于是母亲在草莓叶子的空隙栽了甘蓝。那一年,直到夏天,我们都不知道草莓到底长什么样!不过那个夏天,母亲炒的甘蓝菜真好吃!

那年秋天,母亲好几次想拔了这些疯长的草莓藤蔓。

冬日里,哥和姐过几个星期从城里回来一次,母亲照例是一人两个大锅盔,有时母亲会炒一些豆子让他们带上,走时塞给他们父亲留的钱。深夜里,我总是听见父亲的叹息声,看见父亲的烟头忽明忽暗。

又是一年春天,我们很少去草莓地里。父亲跟母亲妥协,母亲在草莓地的另一头种上了玉米。玉米照旧长得张扬,草莓依旧含蓄。

然而,这一年夏初,我们居然看到草莓结果了,几乎也是耷拉在地上。草莓起初绿绿的,拇指大小,表面镶嵌着一粒又一粒绿色的、小小的珍珠。夏天的阳光真好,过不了几天,草莓就变红了,我们摘一颗放进嘴里,有点酸,有点甜。我们又一趟一趟地去草莓地里,草莓结得真多!父亲还告诫我们,有外人时,不许摘草莓吃;别人如问起这是什么来,就说是一种药材。可是村里人路过时,他又会摘一把一把的草莓给人家。

母亲高兴了几日,说这么多的草莓,就吃个新鲜,有点不划算。

几天后,爬在地上的草莓有腐烂的迹象。母亲唏嘘不已,这么好的草莓!这么好的土地啊!

终于有一天,父亲和母亲摘了一篮子草莓,父亲去城里卖草莓。通常父亲进城都是下午才回来,他要听戏,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可那日,午饭后,父亲就回来了。进门嘿嘿地笑着,从口袋里掏出许多凌乱的钱,放在母亲的手里。

那个夏天,红红的草莓映照着母亲的笑脸。

秋天里,草莓叶子长高了许多,她的藤蔓越长越多,地里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了。父亲说得挖掉一些苗,不然明年的草莓长不大。

挖下来的草莓苗,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了村里人。城里上学的哥曾建议把这些苗扔掉,不要卖给别人,不然以后的草莓不好卖。几年后,我学了一个词,叫做“垄断”。我想:父亲未必知道这词,但它一定明白哥的意思;只是父亲敦厚的本性不允许他这么做。又一年夏天,村里很多人都骑着自行车,捎着篮子,他们进城、上武南,去卖草莓。

后来,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城里一家厂子里当了合同工。哥初中毕业,也没考个中专,就回家了。父亲骄傲的脊背顷刻间弯了下去。

父亲对侍弄草莓不再热心。那个时候,我并不理解父亲的梦,以及梦想破碎后的苦闷,还埋怨父亲不管我的学业。父亲整晚抽烟、喝闷酒。

以后的几年里,村里很多人家搭棚、铺地膜,种草莓;而我家的草莓地里,渐渐地荒芜。后来父亲去世。

我的父亲,并没有收获他引进的物种所带来的丰收。

那年,凉古公路修好,各村口都放置了象征各村农作物的雕塑。我们村口是一个水泥筑成的草莓,很大,有点像西瓜。

父亲去世后,我已多年不再吃草莓。过往就这样在时间的沙漏里积淀,积淀成你我都要面对的现实,譬如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怀念那些遥远、清贫,但还温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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