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进厕所里的表

他没法不自卑。他的哥哥中学毕业后，不知怎的开始吸毒贩毒，最后被枪毙了。远远近近的人都躲着他们家。

爸妈担心他会走哥哥的路，那是一条不归路。这种担心变成另一种放任：只要不沾毒品，干什么都行。他从小学就无所顾忌地抽烟，到毕业时，牙已经是黑的了。

他很自然地逃课。老师并不待见这个毒贩子的弟弟，同学呢，基本个个都被家长警告过：别跟他玩。他在街边打台球，很快就能够一球进九洞。他玩扑克，迅速地赢掉成年人。他甚至跟公园里的老头们下围棋，老头们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啧啧称赞。他笑一下，什么也不说。

他纯粹是无聊，写了周老师布置的作文。那一节课，他没来，他不知道周老师在课堂上念了他的作文，大加表扬，念他的名字，却没人站起来。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周老师：他是谁，他有一个什么样的哥哥。

他没想到周老师会找上他家：父母实实在在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他抽烟逃学打架从来没人管过，校长老师都选择性失明。父母本能地想到他们最怕的事。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周老师却说：他很有才华。

才华?他觉得太滑稽了。看着周老师年轻的脸，忽然想起哥哥：当年的哥哥，也是这么年轻，也这样充满人生的热情吧。

他还是不上课，周老师就一趟一趟来。他终于烦了：你不知道我们家是什么情况吗?你不嫌我脏吗?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出了他倍感羞耻但不能逃避的人生定位。

泪水似乎要涌上来，他强自忍住。我和他是同胞兄弟，他的罪，我胎里带。

不是你脏，是你哥哥犯的罪。他已经付出了代价。周老师几乎是大声疾呼。

父母被周老师感动了，他们也齐声说：去上课吧，好好读书，不要想你哥哥的事。

他顺从了。

突然有一天，周老师找他：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有什么忙是他帮得上的?

我的手表掉到厕所里了，你能帮我捞一下吗?周老师很焦急。

他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捞起了手表，用卫生纸细细地擦——说是防水的表，也不能在水龙头底下冲吧。不知换了多少张卫生纸，到最后，呵口气上去，再努力地擦，闻一闻，确实没啥味道了。他递给周老师，老师却不接，问：你说，掉到厕所里的表，值不值得捡?

他愣一下：值得呀。好多钱。

那么，被弄脏的人呢?

他愣住了。

忽然间，他知道，周老师不是陌生人了。

他用了很多年才洗净自己：戒烟、戒酒、戒玩。终于考上了大学。

人人都愿以手摘星，因为即使不成，那手势又美好又高贵。皎如明月。而只有很少很少的人，不介意在卫生间里捞起一颗灵魂。而他知道，自己曾被一双不怕脏的手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