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心灵的镜子

那年在一个“雁断衡阳”的季节里，我终于来到了衡山脚下。

南岳衡山，由于远离中原，多少有些神秘，加之古人文字的渲染，遂对读书人产生致命的诱惑。及至踏上登山的石阶，心里反而生出一种失望般的松弛。

山道很陡，盘旋的公路绕着山腰攀爬，像一条昂头游动的蛇。转弯的地方，坡度几乎达到60度，坡陡弯急，一车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对面又来了车，几乎擦肩交会，更叫人把心提到嗓子里边，不由人不对汽车之类科技产品的安全性产生怀疑。恰好，对面的来车告知，山顶落雪，路面结冰，车辆已不能通行。于是，长出一口气，立即下车，甚至放弃了退票的权利。

徒步踏在石条铺筑的爬山道上，把心也放逐在林海里。陡陡的石阶蜿蜒在森林中，空气清新而凛冽。放眼望去，山谷中莽莽苍苍，皆是高大乔木。地理的不同，使得衡山的树也独具特色。这里松树不多，多是高大的云杉，有的合抱不交，笔挺入云，都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转过一座山梁，忽然就有了雪。

海拔与温度的关系尽人皆知，可是，温度与山势有关，却非亲临其境不可体会。明明海拔没变，转过一块山石，却温度骤降，砭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呛得人几乎不能呼吸。雪霰借着风威，打在脸上，生生的疼。下的不是雪，是雨，毛毛的细雨，可是，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寒风吹成了冰。有的成了雪霰。落在树上的，就成了冰挂。一树一树的冰挂，构成了琼林玉宇。放眼望去，世界一片洁白，刹那间恍然，这就是奇景雾凇了!没想到这北国的瑞境，竟在南国里无意间得之世上事，多不可料啊。

太冷，不得不到路边的佛堂权避寒风。佛殿不大，进得山门，三间殿堂，供的是观音大士。一位中年尼姑照看香火。同行者参拜了观音，尼姑极认真地料理佛事。每一个头磕下去，尼姑都一丝不苟地敲打法器，仿佛一个会计，仔细地记录每一个香客磕头的数目，以便向天庭汇报，从而决定赐给世人福祉的多寡。

佛事做完，我们的身上也有了一丝暖意。正准备出门，尼姑告诉我们，山路已经结冰，要穿草鞋才能登山。我们已经领教了路上的湿滑，相信所言非虚。恰好，殿内的廊柱上挂有一串一串的草鞋，想必是尼姑功课之外打发日子的作品，就问她每一双的价格。她谦逊地笑着答：一双五元。这个价格在山上，应该是非常公道、非常低廉的，我们没有还价，就取下几双。尼姑见我们没还价就买了草鞋，显得有些意外，很感动很亲切地弯下腰去，一个一个地教我们怎么样可以把草鞋妥帖地穿在布鞋之上，不厌其烦地一根绳子一根绳子地教我们正确的穿法。当我们把二十块钱交给她时，不想她摆手拒绝了。我们都愕然起来，难道不是五块钱一双？或者佛门也有敲诈之徒？见我们满脸错愕，她合掌当胸，行了一礼，笑了一笑，用手指了指观音坐像前的功德箱，说：“那是你们的功德，你们直接放进功德箱就行了。”

告别了尼庵，见石阶上果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草鞋踏上去，很稳。都不说话，我的脑海里还晃动着那个功德箱。山上多清苦啊，尼姑们每天布衣粗食，面对的是山、树、塑像和满耳的松涛之声。她们在功课之外，割来茅草，再一双一双地打成草鞋，该是何等的艰辛,换来的微薄收入，改善一下伙食也好啊。可是，那一把一把织成的草鞋，全部的收入，都投进了功德箱，而且把它称为别人的功德。

佛家的戒律中，有“戒悭吝”的律条，而在生活中，人都是难以克服悭吝劣习的。一些商人们，到了佛寺、道观，舍出一点碎银子，还要向佛、神求这个祈那个，讨价还价，如同交易，而女尼们把自己所有的收入，毫无保留地拿出来，她们是毫无悭吝的。相比之下，我们都是贪吝的俗人，我们是应该惭愧的。

功德是一面心灵的镜子。假如你敢于自照，那么，你的心，就无法对自己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