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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隐藏的岁月

推荐人:原皓鸶 来源: 阅读: 2.96W 次

深秋的寒意将千万年戍守边疆的翼山彻底浸透,虽说百花凋零,却可还见苍松翠柏。夜深,新月悠然潜行,清辉沁凉。披着浅暗的月色,翼山脚下的散落村舍有种致远的孤独,山腰处零星的坟台幽怨而神秘。

被隐藏的岁月

殷宸熵,一个而立之年尚不得志的书生。几年前因殿试落榜被人讥讽,一怒之下挥棒乱点,不小心将太傅爱妾的宠犬后腿伤着——足足跛足了一个月,太傅见爱妾梨花带雨,甚是心疼,遂缉拿元凶问责。这个落榜挥棒的读书人便被送至翼山村,在这贫瘠且文明缺失的土地上,“教书先生”成了他这几年毫无前途的、孤寂的身份。

夜凉如水,借着月光可见一处简易的茅草屋独立在山腰上。室内用一扇屏风隔为两间,外为起居室,一张木制桌子和一把藤条靠背椅将外间占去一大半,空余处放置一些生活杂物,东西杂乱陈旧,倒是木质桌上的纸墨笔砚齐全且规整。古书籍和纸笔一部分是遣送前苦苦央求才得以带来,另一些则是从偶尔来探查的士官处赊来。绕过屏风,便是内室,内室空间更为窄小,石头和碎草搭建的床铺只能容下一人,床上的被褥却干净整洁,剩余的空间可供失眠时来回踱步。

夜入三更,微弱的烛光还在跳动着,山脚下望去,那又是一处生生不愿息的鬼火。殷宸熵坐在藤椅上,一身麻质寝衣,苍白瘦弱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呆滞地望着烛火。往日里,村里人虽说不上热烈殷勤,却也和睦可亲,可近日却个个躲着、避着,连听课的孩童都越来越少。闲来无事,挨家走访探探缘由,不是闭门不候,就是尴尬笑笑闭口不言。怪异,殷宸熵想想心中更是郁结难舒。收收思绪,铺展纸笔,愤然写下“天不佑之,必毁之”。随后甩笔而起,披上外袍推门而出。

夜的气息,在繁华的京都是浓郁躁动的,而在这致远的、贫瘠的世外山河中确是安谧鬼魅的。一股凉意袭身,殷宸熵缩着身子,将外袍裹得更紧些。沿着山腰一处平缓的小径走着,脚步轻浅,路道两旁杂草丛生,行至越远,路渐渐被淹没,杂草生长得更高。似乎是想追随这清冷的月光,一种迷离神往的召唤,脚步渐快,清脆声叠加着四周低沉的鸣叫,心颤颤然。

天色又沉了,风吹乱了虫语,混杂着一切低啸,黏揉成耳边的鬼诉。殷宸熵浑身颤栗,试图抖掉因恐惧而生出的怯念,已无任何生趣,就该往恐怖深处走去。又行一段时间,发现远处乱草间似有微亮,带着一股新生的勇气,紧咬着后槽牙,一步一步的往前挪着。拨开野蛮生长的杂草,顾不得手腕和脚踝被划破的浅口,紧盯着,点点微光增强,光圈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忽,眼前一黑,光圈消失了,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殷宸熵低喝一声。如遁炼狱,一切消失,只剩耳边被风送来的鬼诉。过了片刻,视物能力逐渐找回,之前亮光之处已没有任何痕迹,但在月光的照映下,有一个轮廓显现出来,那是一个坟台,刻有墓碑。坟台不高,只到腹部,几乎被乱草掩埋,实难发现,被风吹拂的乱草上还零星地开着几朵彩色小花。凑近看,墓碑上刻有寥寥几字,殷宸熵倒吸一口冷气,慌乱地向后倒退了几步,右后脚跟撞在碎石上,失去平衡后,重重地跌坐在一块突起的硬土上,低矮的墓碑上分明清楚地刻着“天不佑之,必毁之”。

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下坠,不停地下坠,直到坠往地狱的最深处。殷宸熵感到快有昏厥时才知道需要呼吸,狠狠地大吸几口,神志终于恢复清醒。他好像听见了一声低叹,接着是喃喃细语,亦或是轻浅的低吟,似男似女,又似孩童。他挪了挪僵直的身体,身体的颤抖居然减轻了不少,站起身来,拍了拍尘土,往前探探了脑袋,想寻找这鬼魅的声音来源。声音好似从墓碑的后面传来,再往前探,似有似无。他抬头面向月亮,月光照在那张苍白清癯的脸上,目光里充满了坚定,却也掺杂着些许疑惑,深深吸气,向墓碑背面走过去,月光又打在身上,乱草间尽是碎影。

墓碑的后侧还是乱草,没有男女和孩子,可声音似乎也消失了,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光又出现了,在乱草的根部,离得只有七八步远,“不管是人是鬼,必须要弄个明白!”暗下决心,朝光走去。

光源处,拨开杂草和带着倒刺的硬根,惊人的发现,在这些极力掩盖下,居然有个直径为2尺左右的洞口,深入地底,光亮就是从洞岩最深处发出。踌躇,是否还要继续探究下去,可内心总有种力量在拉扯着,什么都没有,也便可什么都不顾,殷宸熵摸了摸已经凌乱的束发,扫开散落在额前和鬓边的碎发,将外袍系紧,弯身钻入洞口。身后是风的呼啸,在黑夜中癫狂,而后一切都将禁声。光线微弱不刺眼,但是为了不伤眼睛,还是眯着眼摸着岩壁佝偻前行,隧洞向下延伸,坡度却也平缓。行有几分钟,岩洞慢慢舒展开来,可以挺直身子,后复行不到一刻时,豁然开朗,眼前已然是硕大岩洞,犹如一座大殿。岩洞应是人工雕琢过,整体方正,布局讲究,四周岩壁都有精致壁画。岩洞最里端有五级石阶,石阶之上是玉石铺就的平台,平台正中摆放了一口红漆木棺,除此之外并其它任何什物,而微光尽来自悬挂在棺木之上的火烛。火烛崭新,是有人时时看护更换?可这山腰上并无人时常上来。

岩洞里虽有空气流通着,可总觉得略微稀薄,呼吸并不很顺畅。殷宸熵即谨慎又茫然地将岩洞环视了几圈,提着最后一点勇气,沿着中心线直直地向玉石台缓缓走去。在走向红漆木棺这小段距离的时间里,借着烛光再次扫视了一遍四面的壁画。壁画似乎年代久远,颜色虽丰富鲜艳,但有多处因侵蚀等原因略显暗沉或已脱落,远观也能看到整壁的斑驳痕迹。壁画中有人有景、有仙有魔,千姿百态大小不一,看不清楚,却也不想靠近细看。略赏一遍后,便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玉台之上。

靠得越近,心跳越快且不规律,额头、手心、背脊都在涔涔冒汗,湿漉漉的一身越发觉得寒冷,还有十几步之远,木棺外层的红漆也越发鲜明刺目。这具静躺在高山之底的棺木里面到底有什么,是古人还是藏有的宝物,如是古人,又是何年代身份之人?殷宸熵如置身梦中,朝那未知的恐惧走去。

拾阶而上,眼前的棺木更显大气厚重,全柏木制作,厚厚的梯形棺盖将棺身压得严丝合缝,除了红漆裹身之外,棺木上无任何雕刻装饰。细细地观摩下,在棺盖的左侧方,离棺身半寸之处赫然刻着一句话,红底白字,字偏甲骨文形态,主人或雕刻者似乎并不想让旁人看懂。岩洞里只有壁画和这孤独的棺木,无任何介绍或展现这棺木主人身前经历的大段文字,让这应为墓穴的岩洞着实神秘。

手摸眼看研究了一阵,殷宸熵那点道行确实无法参透这奇形怪状的文字和棺木价值的奥秘。越是不明越是好奇,也许棺木之内存在有价值的东西,想看清楚这迷雾后面的景物,必须再冒一次险。双脚站定,双手顶住棺盖一侧,运气使力,分毫未动,再运气使力,效果明显,未动。多次尝试未果,颓丧叹气,倚靠着棺木坐定,喘着粗气,想抚平紊乱的呼吸,虽挺丧志的,但因活动身骨而潮红泛起的脸颊此刻多了一份生气。

“咯吱”,有点沉闷,也有点清脆,在这静谧的空间里,身后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殷宸熵还未全然抚平的气息噎在了喉管间,七魂六魄在狭窄的体内乱窜,吓得手脚并用,爬出好几丈远。而此时身后的棺盖已被挪动,棺口开出几寸的空隙,一束惨白的幽光溢出。

殷宸熵抖抖索索的身子蜷着背对棺木,嘴里念念有词不敢回头,身后的幽光渐亮,看着投射在地面上的自己的影子开始乖张扭曲起来,终于即害怕又紧张地转过头,就在那一瞬间,目光接触到从棺内透出来的幽光时,整个人突然着了道,失了魂魄般的身体僵直地站立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冒着诡异光芒的棺木。

走到棺木边,笔直地伸出双手,一股力推开棺盖,棺身洞开的一刹那,幽禁的光芒喷射而出,整个岩洞宛如白昼,殷宸熵松开手,瞪直了双眼,带着诡异的表情将头探向棺口。

刺眼的白光遮蔽了一切,像时空穿梭,殷宸熵感觉身子如柳絮般轻飘无力,任由时空幻境拉扯。

须弥间,万物尽失原态。白芒之光渐散,待散尽,殷宸熵身子疲软地躺倒在一棵古柏下。古柏青葱参天,高悬的艳阳妄图寻找能钻入的叶片缝隙,无果,只能每日清晨日暮时朦胧窥探一番。殷宸熵在荫庇之下稍感舒适地挪动着身子,而后起身,茫然四顾。此处高山远景,极目所望有良田美池桑竹,其间道路交错曲折,房舍相间紧密。灼热的午阳逼回了劳作的人们,各家炊烟相竟袅起。

殷宸熵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的景致,再熟悉不过的故土却已陌生,太久远了,似乎忘记了它原有的样子。那棵他从小最爱的古柏此时也陪着他静静地看着这片土地蕴藏的魅力。片刻后,殷宸熵举步沿着弯曲的山路向山下走去,不切实的感觉让他更焦急地想去触摸去感受,脚步渐快,最后在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下发足狂奔。喘着粗气、满身大汗地站在那间房舍前,过去带着稚气的快乐又回来了,紧张至发颤的右手举在门前又放下,害怕这叩门声惊扰醒这场梦。他挪到窗前,隔着纸糊的窗棂极力地向内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门吱呀开了,一个稚童抱着一只小牛犊跑出房舍,哼着不在调的小曲欢快地跑向门前的桑树下,在树荫底下放下小牛犊。小牛四腿扑腾扑腾地刚落地,就撒腿跑,一只呼哧呼哧前面跑,一个哼唧哼唧的后面追,时而发出的清脆的笑声随着空气荡开去。“小崽,慢慢跑!”屋里关切的声音伴随着锅瓢的轻碰声传出来,这一声足以撞击殷宸熵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那是他最慈爱的母亲在呼唤着他,眼前的稚童有着自己最无忧欢快的童年。屋里又走出一个青壮年,褐色脸庞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赤着的膀子和卷起的裤腿带着刚农作完的泥土气息。这个青壮年怀里抱着捆木柴向桑树下走去,手臂上的青筋突起,阳光下似乎也在有节奏的跳动着,他放下木柴,用手抹去阔宽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憨笑地看着嬉戏的稚童。这一刻似乎有着一种静怡的长足的幸福。他们都没有感觉到殷宸熵的存在,各自沉浸在午间温馨的时光里。殷宸熵就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落魄人,被隔绝在过去幸福生活的结界外。

想要留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一切美好都是转瞬即逝。起风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那一夜,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迎来了此生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狠辣残暴的山贼。乌黑的云层从西山那头开始聚集、倾压,十几个骑着高马的凶神恶煞的汉子踏土而来,用刀、枪、弓弩、铁锁链一切可有的武器席卷了整个村庄。

村民的血留在了被褥上、桌上、墙角上、窗棂上、门前的桑树下和厚沃的土地上。凄惨的喊叫声、求饶声、哭泣声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声被夜晚劲风吹送上山,直吹到那山的古柏之下。

殷宸熵惊慌地想要用身躯挡住猛烈落下的兵刃,可兵刃迎着火光亮晃晃地穿他而过,身后是痛苦的呻吟和飞溅的鲜血。

殷宸熵无助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到他父亲拿着斧子冲出来,拼死抵抗,一个扬鞭将他掼倒在地,长枪直刺心脏。殷宸熵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想将父亲纳怀,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只能绝望的哀嚎着。

他想起母亲,四下寻找,屋里屋外的奔忙,翻遍了一个又一个尸体。空气中只有惊恐和狂虐。漫天的大火燃起,屋舍、树篱,一切都在大火中摧毁,火舌冲天,将夜染红。

火光也映在山贼们的脸上,狰狞的笑脸、嗷嗷地欢呼声,他们满足地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殷宸熵在通往山上的小径边找到了被箭矢射中的母亲。而后他无力地、踉跄地向山上跑去。

山上参天的古柏下,有个躲在树后瑟瑟发抖的娇弱的身躯,闭着眼,捂着耳,哽咽着不敢哭出声。那个孩子幸运地躲过了一场杀戮,也幸运地长大,将往事密封遗忘。

殷宸熵默默地站在男孩身旁,将遗忘的过去拾起。他突然想起,从翼山偶来驻守的官差那赊来的书籍中,有一张宣纸夹在其中。纸上只有寥寥数字,现在回想起来更加清晰,“二十四年前,封月村一事,务必肃清”,是啊,果都是有因的。

火势减弱,天更加昏暗了,直至最后一线天光消失,天地不复存在。

四方岩洞中,玉石台上的红漆棺的棺盖忽地猛一合,棺身之上悬吊的烛火也幽幽地灭了。漆黑的空间内,只有一处微闪着光,那凿刻的铭文幽幽的亮着,忽然间,文字徒生了变化,一段可辩的文字显现出,“封月村,最后一位知情者,葬于此”。

月色朦胧,丰沃的大地,寂寥的翼山,山下还有几家房舍掌着灯,还未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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