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姑娘（二）
四
话说那天葛大叔、葛大婶背着小猴子，到村委和小学打听她户口和读书的事情，得到人家“研究研究，考虑考虑……”的答案后，整天唉声叹气、茶饭不香。小猴子一看吓坏了，以为“阿爹、阿妈”又不要自己了，又要把自己丢到深山老林里。她整天拉着他们俩的手，一步也不敢离开，经常抬起头看着他们，眼泪汪汪的说：“阿爹、阿妈，小猴子会很乖，会听话，小猴子不要读书，什么都不要……小猴子只要阿爹、阿妈和阳子哥，小猴子会干活，会洗衣服，会浇水……小猴子长大了会孝顺阿爹、阿妈，求求你们不要把我丢了……”。
葛大叔、葛大婶看着小猴子懂事又可伶的样子，都心酸得掉眼泪，最后，葛大婶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心，她紧紧的抱着小猴子，用手爱怜的摸着她的头，语气坚定的说：“放心吧，孩子，阿妈再也不会把你丢了，阿妈要和你过一辈子……”。
他们给小猴子起了名字，叫“葛二妮”，从此以后，他们真正地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疼着、爱着……
这时候，阳子已经在十余里外的村小读二年级了。小猴子虽然嘴巴上说不要读书，心里却是对每天背着书包走十来里山路，去学校上学的阳子哥异常羡慕，加上阳子读书后，陪她玩的时间少了，所以她在家里有时候会难免感到孤单与失落，甚至有些难过。
这也不能怪小猴子。因为阳子他们家在坑尾山半坡的一个山岗上，孤苦伶仃的一栋土坯房，最近的邻居也有一里地。再说，小猴子也不敢去找邻家的小伙伴们玩，因为她长着一张猴子的脸，那她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怪物”。所以她每天最高兴最期盼的事情，就是在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一个人蹲在屋前的山路旁，静静的等着阳子哥放学回家……
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早晨，小猴子终于忍不住，穿着红色的麻布长裙，戴着那顶阿妈给她缝制的带面纱的护耳帽，偷偷跟着阳子，走了十余里的山路，来到学校，在阳子他们的教室外面，静静地、偷偷的听他们上课。她不敢打扰到老师和同学们，她只是静静的偷偷的听着，有时候会被人发现，她就飞快的跑开……
这天下午小猴子从村里的学校回家，被葛大婶狠狠地骂了一顿：“二妮，跟阿妈说，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小猴子抬头看着一脸怒气的葛大婶，心里一惊，急的哭了。
“我让你不说!”葛大婶伸出手，却不舍得打下去：“你知不知道我和你阿爹找你多久呀?你把我们吓死了，你知道吗?”
“我……”小猴子哭着说：“我偷偷跟着阳子哥去学校了……”
葛大婶一听，也哭了。
她俯身抱着小猴子：“二妮，以后去哪里一定要跟阿妈和阿爹说，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孩子?”
葛大婶默认了小猴子去学校的事情，还会跟阳子一样为小猴子准备好午餐，只是不停的叮嘱小猴子路上小心，也叮嘱阳子要好好的照顾她……
真是不去还好，去过几次学校以后，小猴子心中对于读书的渴望就变的无比强烈，因为书里面有动听的歌声(山里的孩子心爱山呀，从小就生长在山路间……)，有小英雄……有月亮船、大红帽，有蝌蚪妈妈、青蛙姐姐，有莲花姑娘、大灰狼，还有白雪公主和小矮人……她还知道了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需要阳光……月亮和地球都是圆的……她觉得，读书是一件非常奇妙和美好的事情!
但是她知道自己是不能读书的，她很无助，回到家就只能独自偷偷的难过，偷偷的流泪。
阳子知道后很感动，他理解她，也很心疼这个猴子妹妹。他冥思苦想了几天，终于拉着小猴子的手，对她说：“小猴子，你别难过，以后，就让阳子哥教你读书写字，教你唱歌，阳子哥把学校学的，老师教的，都教给你，行不?不过你答应我，一定要认真读书，要是偷懒的话，我会打你屁股哦!”。
小猴子一听，高兴坏了，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拉着阳子的手，又蹦又跳的，扯着尖细的嗓子喊：“我可以读书喽，阳子哥教我读书喽……”。
就这样，阳子每天放学回家，把自己的作业完成后，就认真的教小猴子读书，从汉语拼音，从握笔写字，从一加一教起，把自己学到的一点一滴都毫无保留的教给他这个猴子妹妹，俨然就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小老师，而小猴子，她知道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学习非常刻苦，一点也不敢马虎，所以学习进步非常快，没过几年，虽然阳子比她大三岁，但其实小猴子的学习水平和文化程度，已经和阳子差不多了，阳子每次考试完，都会把试卷带回家，把试题重新用手再抄一份，自己做监考老师，让小猴子来考试，小猴子每次的考试成绩都很好，能得九十多分有时候还满分……让他这个“老师”很有面子，而阳子呢，因为平时要教小猴子读书，每时每刻会想到自己是小猴子的“老师”，在学习上更是卯足了劲，一心想着要比小猴子学的更好，所以阳子的学习也越来越好，连续三年都是学校的三好学生。
阳子小学毕业后，到了离家二十多里的乡里读初中，因为离家太远，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不能每天都来辅导小猴子学习了，但也许是长大了几岁，他心里却更加关心起小猴子的学习来：阳子每个学期都会向高年级的师哥借来一套和自己同一年级的课本给小猴子，除此之外，每个星期都会带一些新的课外书给小猴子读，除中国四大名著外，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红岩》等等，《少年文艺》、《故事会》也是一期也不会落下，还有小人书(小猴子非常喜欢)。再有一个就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阳子不再乱花阿爹、阿妈给他的每一分零花钱，包括过年的压岁钱。几乎每个星期的周末，阳子都会带着小猴子到山上去打柴，然后让阳子挑着到二十多里外的集市上去卖，每次能挣得五六角钱呢!他们把这些钱都积攒起来，然后到乡里的新华书店去买他们喜欢的书。那个时候的书，厚厚的一本只要三五角，所以他们买了很多的书，小猴子和阳子也都有看不完的书……
每个周末，阳子从乡里的中学回家，除了和小猴子一起上山打柴，以换钱买书外，也还要和从前一样，辅导小猴子读书。小猴子读书一如既往的认真刻苦，有阳子带回的手抄试卷的测试为证!还有就是，阳子发现，小猴子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提高得特别快，比如一本厚厚的书，小猴子看几遍，虽说做不到过目不忘，但是里面的情节，主要的、精彩的部分和段落，她都能记下，还能滔滔不绝、绘声绘色的讲给阳子听，也很能理解作者给读者传递的思想和情感，甚至能将书中的故事，和现实生活联系起来，悟出一些有意义的感想和体会……比如，她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知道了什么叫坚强;读了《卓娅和舒拉》，她就懂得了的残酷，生活的艰辛和母爱的伟大，也懂得了什么叫做勇敢和责任;读了《赵一曼》，她就懂得了什么叫牺牲和奉献……这些，连阳子自己都还做不到啊，何况小猴子还只有十二岁呢!所以阳子心里感到很欣慰，也感到很骄傲，他挺佩服小猴子……
小猴子还和阳子一样开始学着写日记，因为有一天小猴子问阳子：“阳子哥，你在写什么呀?”
阳子说：“写日记呀!”
小猴子又问：“为什么要写日记呢?”
阳子说：“哼，不知道了吧?”阳子又故作神秘：“我跟你说呀，人的一生，会有很多幸福快乐的事，也会有很多痛苦的事，更会有很多美妙的和有意义的事情，这些事情转眼就可能忘了，我把这些记下来，就可以一辈子都记得，一辈子都陪伴我，这样是不是很好很有趣?”
小猴子一听，眼睛骨碌转了两圈，然后若有所思的说：“我也觉得好像有很多有趣、有意义的事情……”忽然又兴奋起来：“那阳子哥，我可以写日记吗?”
阳子说：“当然可以呀，那我下星期给你买一本漂亮的日记本回来……”
从此小猴子爱上了写日记，因为对于她，写日记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就像她阳子哥说的：记录下生活中点点滴滴，比如花儿是怎么开的?鸟儿是怎么飞的和怎样的歌唱?蝴蝶是怎样的破茧而出?太阳是怎么升起又怎么落下?还有山里清亮的溪流和碧绿的庄稼，“阿爹、阿妈”头上新增的丝丝白发，人世间的亲情、友情和爱情……它们都会告诉我们，这世间的一些事情，是怎样的让我们幸福着和忧愁着……
五
三年时间很快过去，阳子初中毕业了。本来，阳子的成绩很好，老师也一直鼓励他再读高中，然后考大学，但是懂事的阳子却报考了初中起点的五年制师范学校。因为阿爹阿妈年纪渐渐大了，他想读师范能够早点出来工作，还有就是，读师范学校不要学费，甚至还有奖学金和生活补贴，这样可以减轻阿爹阿妈的负担……
当邮递员张叔送来阳子的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全家人高兴的不得了，特别是小猴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并当场又暴露出的她的猴子性情来。她扯着尖细嗓子一阵乱叫，一跃而起，蹿到树上，在那些枝桠间飞来飞去，她真的太高兴了，因为她听阳子哥说过，他们学校初三年级两百多个学生，能够考上师范学校的最多只有两三个，她觉得阳子哥真的是太棒太厉害了……
起初，阳子和他的阿爹、阿妈还被小猴子高兴的样子惹得哈哈大笑，但不知为什么，阳子笑着笑着，脸突然就黑了下来，最后大喝一声：“小猴子，你给我下来!”。
这下小猴子吓傻了，因为在她的记忆里，阳子哥可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大声说过话，也从来没有这么对她凶过。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赶紧从树上跳下来，偷偷看了看旁边也被阳子吓呆的，静静站着的阿爹和阿妈，心里忐忑不安地走到阳子跟前，泪水在眼里打转：“阳子哥……”。
阳子没有说话，呆呆的看了她一会儿，抬起手给她擦眼泪，然后长吐了一口气，以尽量平缓的语气对她说：“二妮(阳子第一次这样叫她)，记住，你是一个小姑娘，不再是一只猴子了，不要再在树上爬来爬去，明白吗?”见她点头，又说：“再过一段时间，哥就要去几百里外的地方去读书，就不能经常回家，阿爹、阿妈年纪都大了，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小猴子噙着泪水，不说一句话，只是使劲的点头。她忽然发现，阳子哥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从前的淘气、活泼的少年，一下子变成了有责任、有担当的男子汉了……
从那以后，小猴子再也不轻易展示她的攀援绝技，也尽可能学着不有事没事去挠耳朵，她学着像邻家姑娘那样，有点矜持的站立、走路、端坐、做家务活，也更加认真刻苦地读书……她时时提醒自己：我是个小姑娘，不再是一个小猴子了，不能再有事没事的爬树了，因为那样阳子哥会不高兴……
阳子到几百里外的城市去读师范以后，几乎只有寒假、暑假能够回家了。小猴子慢慢长大，变得越来越懂事，除了读书学习，还分担大部分的家务活，洗衣服、煮饭……还跟阿爹阿妈到地里干农活，上山打柴……想阳子哥的时候，就会给他写信;阳子也经常给家里写信。小猴子会把阳子的每一封信，在吃完晚饭后，趁一家人坐在门前的草坪上时，由她一字一句、绘声绘色的读给阿爹、阿妈听。从信里面，他们了解了很多阳子的学习情况，还知道了阳子读书的那座城市：马路很大，街道也很宽，有十多层高的水泥楼房，有很多汽车、摩托车和公交车，学校里还有自来水、电灯、电话……这些小猴子只能在书上看到的事情，阳子哥每天都能亲眼看到。她太羡慕阳子哥了!每一封阳子的来信，她总要一读再读，仿佛要从那几页信笺的字里行间，读出更多的东西来……有时候阳子会在信里夹带张照片，一家人就更高兴，传来传去看个没够，不停地说：胖了，瘦了，或长高了……
阳子读师范的那几年间，小猴子对阳子的思念难以形容，也无法描述。因为前面说过：小猴子的家在坑尾山半山腰的一个山岗上，一栋房子只住着阳子他们一家子，离最近的邻居也有一里的距离，加上小猴子非人非猴的长相，几乎没有别的小伙伴跟她玩，只有阳子从小把她当妹妹，爱她疼她照顾她……手把手第一次教她画那绿色的山岗，第一次写abcd;或拉着她的手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中追逐蝴蝶;或到离家不远的石桥下面的小溪里抓小鱼小虾;或在树荫下静静地听那蝉声悠扬，鸟鸣虫唱……他们形影不离，一起度过了童年时无比快乐的时光。而现在……小猴子真的很想阳子，有时候会像疯了一样。她把阳子的信，一封封整理好，藏在自己的抽屉里，想阳子的时候就拿出来读一遍，阳子每次寄回来的照片，她就像宝贝一样的收藏着，还央求阿妈帮她做了一个相框，把阳子的照片小心翼翼的放到相框里，挂在她房间靠书桌的那面墙上，以便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些照片。
有一次，来了一个货郎，他的货担子里有琳琅满目的商品：针头线脑，发夹皮筋，玩具呀什么都有，但小猴子挑来挑去只选中了一个项链坠子。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坠子是椭圆形，前面是银白色的金属，上面有卓娅的雕像，后面是一块玻璃，里面可以镶嵌照片。造型也很漂亮。小猴子挑了一张自认为是阳子最好的照片，求那个货郎把照片镶嵌在坠子里面。货郎也不含糊，小心翼翼的裁剪好照片，临了还在安装时给玻璃打了一圈防水胶，说：“孩子，这是我做的最小心最满意的了，保证你把它扔水里，里面的照片都不会坏……”
后来这个坠子小猴子就一直戴着，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她就取下来看，静静的想着和阳子在一起的时光，带着泪水或者微笑入睡……
那时候，乡里的邮递员张叔，也成了给小猴子一家传递快乐的使者。只要一看到张叔来，或一听到张叔的声音，小猴子就会高兴的蹦起来，因为她知道，一定是阳子哥给家里来信或给她寄书来了，而且她还能把自己写给阳子哥的信交给张叔，让他帮忙带到乡里寄给她阳子哥。
阳子还是经常给小猴子买书寄回家，有课本，也有小说，他在信里说：“二妮，哥把能给你的书都寄回来，你要给哥保管好，如果你需要什么书，可以在信里跟我说，我一定会给你买回来……”。
阳子为了让小猴子、阿爹、阿妈了解更多外面的事情，还用自己的奖学金，平时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伙食补贴和交通费，给小猴子买了一台收音机，那个时候的收音机可贵了，要好几十块钱，她不知道，阳子为了买这台收音机，是怎样一分一角地积攒起那几十块钱来的……
收音机真的太神奇：有动听的音乐，有新闻，有评书，有故事，有科技，有天文地理，有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还有天气预报……小猴子真是爱不释手……
虽然，很多时候，小猴子看似这么快乐的生活着，但其实她也有很多烦恼。一是对阳子的思念，二是还有一个莫名的烦恼也愈来愈近，让小猴子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感觉，以至于小猴子有时候笑着笑着，笑声就会戛然而止，嘴里轻轻吐出一丝叹息，眼睛里也有些茫然……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小猴子慢慢长大了，她也越来越强烈的意识到：自己非人非猴，在别人眼里是个“怪物”。她还清晰记得，三岁的时候有一次阿妈背着她去赶集，街上的人见了她后，眼里是怎样惊奇的和嘲笑的目光!自己融入不到这个社会，那读再多的书又有什么用?最多也只能是孝敬阿爹阿妈，最终孤独的老死在这里，这种活法有多窝囊呀……这绝对不是小猴子想要的生活，她想自己应该能做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她也知道，阳子哥很快就要师范毕业了，到时候他可以教很多的孩子读书，那是多么神圣，多么美好的一份职业……而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
她把这些烦恼在信里边给阳子哥说了，阳子理解她，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安慰她说：“你还是先好好读书，将来一定有机会能做你想做的事情……”。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