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莫染尘（中）

（6）

老头，来客人了，拜托你开一下门，给我三秒钟让我滚进房间换个衣服！

爸爸刚好走到门边准备出去扔垃圾。所以我话音未落，就听见了何沐阳的声音。

叔叔，我来看看染染。

很久没见，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我形容不出的东西，喑哑或是沧桑，又像是摸透世事的淡漠与精明。

称呼还是没变。

爸爸叫我丫头，黎采承叫我陈墨染，婧怡叫我墨墨，而何沐阳叫我染染。

他还是老样子，安静温和，好脾气好欺负，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看见我蓬头垢面地出来他倒也淡定，说，瘦了，说你不是说你瘦了就能看见酒窝了么，来笑一个看看有没有。

我看着穿一身运动装格外精神的何沐阳，笑得灿烂自若的何沐阳，看着经过这些年工作场上的历练变得越来越沉稳干练的何沐阳，看着即使这样还是掩饰不了紧张和不自然的何沐阳，竟说不出话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时光似乎又退回到大学，何沐阳拿着冰淇淋站在教室外面等我，看我出来就一脸灿烂地迎过来，说，染染要不要吃甜筒。夏日的阳光在他的背后慢慢沉寂，空气里都是甜腻的牛奶香。

爸爸甚是热情，何沐阳也兴致极好，整个饭间他们都在熟络自然地聊天，政治经济，事业家庭，人情世故，天南海北，倒是我在这样的亲密热闹里恍如陌生人。

不是无话可说，是真的不知要从何说起。

说谢谢他这么多年来的宽容支持陪伴，太客套。

说对不起，我总是让他不开心让他牵挂，太矫情。

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太虚假。

一辈子太长，我们也早过了可以轻易把一辈子说出口而不用负责任的年纪。

问题太多，我们却都给不了彼此想要的答案。原谅我只能沉默。

送他出门的时候，我抱了抱他，说，兄弟抱一下。他敲了敲我的头，动作满是鄙夷，语气却依然温和，到了一个新环境要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等你回来，等你回来了请我吃大餐。

我突然不确定，他最后那句话是在补充前一句，还是那原本就是两句话。

丫头啊，何沐阳是个好孩子。

是是是，别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就你家闺女不听话。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不小了，爸爸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老头，你看这个裙子好不好看？

好看，但是你别岔开话题。

好看的，不一定是适合我的。所以我只穿我喜欢的适合自己的——牛仔裤！

你怎么这么执拗呢？你是不是还放不下。

老头，我们今天晚上去看电影好不好？

爸爸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郁郁地嘟囔着跟我一个老头子看什么电影，回了自己房间。

我没有放不下谁，曾经的谁喜欢谁，都是甘愿，如今再接后文，便只剩纠缠，还不如各自安好，至少能让回忆一直美好清新。

（7）

电影院里面人不多，不过在神剧大片层出不穷爆炸性绯闻话题汹涌不绝的年代，还有人肯出钱来拍有人花钱来看一部以家庭温情为主题的电影已经不容易了吧。

看到动情处时，爸爸抬手扶了扶眼镜。我专注地吃着爆米花，假装没有看见。

英雄一定都不愿意被人看到软弱的一面。爸爸是我的英雄。我开始慢慢懂我的英雄。

看完电影还不到九点，爸爸坚持要走回家。走了十分钟之后，我明白了爸爸坚持要步行的原因——他要在路边的精品格子铺里给我买一个平安锁。

若是在十年以前我一定拼死反抗，义正言辞立场坚定地告诉他打死我也不带那个又沉又难看的玩意儿。但是十年之后的现在，我不会了。我顺从地随他进了店，看他耐心地精挑细选，不厌其烦地试戴给他看。

平安锁也许无法锁住平安，但是至少能让爸爸在那么多的担忧里获得一丝欣慰吧，让他觉得无论我去到哪里，他都陪在我身边。就像电影里那句台词说的，It will be always with you，just like me 。

格子铺旁边是一家美容店，我其实无心往那边看的，如果不是路灯把那个影子无限拉长而我又恰恰觉那个影子很熟悉的话。

我没有猜错，是黎采承。并不是他一个人呢。当然不是他一个人吧。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一个人去美容店。只是我一时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来界定他身边另一个人的身份，女朋友，未婚妻，还是妻子。

他牵着她推门，进去，给她把座椅转到恰好的方向，让她坐下，替她捋了捋头发，然后自己坐到她旁边，温柔地看她。那样体贴，那样温柔，那样不像我认识的他。

我认识的黎采承，只会不耐烦地说你懂什么，会毫不留情地说你穿这件衣服难看死了，会不情愿地说你自己可以找到的啊干嘛非要我陪你，会说你怎么这么笨连自行车都不会骑，会说你就不知道去做个美甲，会说算了你就是这么个懒女人。

是啊，我就是这么懒。但是你又何曾花时间去了解过我，有哪个女生不希望自己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喜欢的人面前让他眼前一亮呢。可我，因为生病坏掉的指甲，后来再也没有长好过，它们，不能弹吉他，不能接触颜料。不能做美甲。它们在你说出那些话的瞬间蜷缩到了掌心里，再也不敢松开。

这样也好。

优秀的人可以骄纵可以傲慢，也值得拥有幸福。至于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人，也就谈不上失去有多难过。

丫头你看这个怎么样？

我一回头就看到灯光下爸爸的笑容，像发现金子般惊喜，而被他捧在手心的平安锁是那样耀眼，差点晃出了我的眼泪。

你觉得好就好了，我相信老头的品味。

他听我这么说很是满意，就买了那一个。

回家的路上，我挽着他的手臂，觉得踏实。

想起几米的话，黑暗里行路，有人靠星光，有人靠灯盏，而我靠拉着你的手并且相信你不会松开。

（8）

签证已经下来了。还可以在家里赖两天。爸爸说，自己出去转转吧，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要买的，别落下。再四处玩玩，等你再回来指不定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是的呢，一切都变得太快，我们如此马不停蹄也还是跟不上。

你可不可以好好记住我每一次见你时的样子，因为我也不知道哪个下一次我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很多年前写下的故作深沉的感慨，如今终于一语成谶。

也没什么要买的了，爸爸已经把所有需要的都给我备好了。爸爸现在越来越像个超人，无论多么繁琐细碎的事情他都能轻松搞定。

我不敢想当初连煮饭炒菜都会手忙脚乱大汗淋漓的他是用了多久才做到现在这样从容不迫临危不惧百毒不侵。

一年，五年，还是我不知道的所有时间。

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那家小吃店。

这里有亲切的中年阿姨，阿姨喜欢叫我小陈姑娘，她笑的时候眯起眼睛的样子，总让我想起外婆。我喜欢吃她做的蛋炒饭。

而个地方也承载了太多太多的过往。黎采承第一次陪我吃饭，是在这里；我为数不多的几次跟爸爸闹别扭没饭吃的晚上，是在这里；我跟婧怡都喜欢的老师决定离校的那天我们哭得一塌糊涂，是在这里；给何沐阳庆祝21岁生日，是在这里。

也是在这里，我跟婧怡第一次喝醉，她抱着我说，墨墨，我爱的人他不爱我。即使我留了长发，变得贤淑文静，甚至是去到他的城市。为什么。

那也是第一次，我找不到可以安慰她的措辞。于是我只有陪她哭陪她笑陪她闹陪她喝醉陪她彻夜不睡。那句一遍遍在心底回放的话我最终也没忍心说出来——我们以为的执迷不悔其实都是执迷不悟呐。

我没有想到这一次迎接我的，不再是阿姨叫我小陈姑娘的声音。一扇沉重敦厚的铁门隔绝了我对屋内的一切回忆和猜想。抬起头，目尽之处只有一张门面转让的贴条。

也不是不能接受啦，毕竟在这样位置不错的地段，竞争力那么强，靠我们几个人也养不活一个店。何况我们也很久没有再来。

但是我相信阿姨一定会记得我们的。就像我会一直记得她和她做的蛋炒饭那样。

这样就好了。很多事情，有人记着有人记得，就可以不朽。

（9）

弟弟打来电话，说还是没法按时赶回来送我，公司里事情太多，车票改签了一次又一次，现在还晚点了。满是歉意的快哭了的语气。

我在这头一边窃笑一边装严肃，说，你个没心肝的家伙，要是我到时候没救了回不来了你就再也见不着你姐了。

姐，你别瞎说。我还等你回来替我把关呢，不然万一我以后娶了个母夜叉怎么办。

我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回他，你这么嘴贫活该你连母夜叉都娶不到。

不着急，反正你不也还没嫁出去呢。

对了，姐，你可不准嫁给老外啊，你知道的，我英语不好。

还有啊，能不能成为我姐夫也得让我把把关，你这么花痴，看着人家长得好看就想嫁了万一人家对你不好怎么办。

总之你就是办完正事赶紧回来，别瞎耽搁，回头带你来我公司玩，年轻又好看的帅哥多着呢……

突然觉得头好痛。我就应该在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告诉他我很虚弱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浪费时间和话费！！

话虽然都说得无关痛痒，但其实我心里是开心的，是放心的。在得知我决定要走的那天他给我发信息，说姐，你就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什么都不用说。

他没有像我一样走循规蹈矩的读书路，但是生活是更好的老师，教会了他乐观和诚实，教会了他努力与感恩，教会了他在困境中坚持在磨难中成长，在失败里学习在成功里谦逊。更让他在孤单时懂得了坚强，在失去时领悟到该如何去珍惜。

我想，如今的他，会是爸爸的骄傲，更是妈妈期待看到的样子。

那个曾经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一脸泪水的小男孩，终于长大了，会用我曾对他说话的语气对我说别怕有我在了。

多欣慰，岁月在剥夺一些东西的同时也没有忘记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