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分别在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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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广东顺德已有七年多了。我的书屋“望溪榭”的清静，常使我勾起对少年时代的遥想，总觉得那失落的往昔，有种醉人的美感，即使是令人伤怀的事，如今回忆起来，也还是那样的温馨动人。

记得那年我十五岁，大姐从北京回沪探亲，替我带回了一对刚长齐羽翼的鸽子。当时，我是多么的高兴呵！也许由于天上的飞禽，对于那时的我来说，真是太不容易拥有了，所以我就特别喜欢它们。大姐知道我的心思，便特意为我带来了这对小鸽子。

我和邻居女孩丽丽费了很大劲才将鸽棚打好。这是一个用细木板做成的鸽棚，开关灵活的跳板门内，搭有一个小阁楼，棚中的一隅有供它们饮水用的小水盆。可以想象这是一个舒适的所在。当两只鸽子在里面住了一个星期后，我就心急地将它们放出来，想看到它们马上又飞回棚中的情景。

当它们飞到屋顶上去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担虑，毕竟它们在那新居只呆了一个星期，它们稚嫩的心里，会否还有家的印象。结果，它们拍拍翅膀飞走了。于是，整个白天，我和丽丽都痴痴地呆站在阳台上，等候着它们归来的影子。

养鸽子我这还是头一回，因为我常看到别人家的鸽子在棚里棚外那种安居乐业的样子。当时，我多么想自己也能养几只鸽子。无奈条件限制，我只能用自己喜欢的东西，向童友换麻雀养。每每当我认为在自己耐心喂养下，它们会珍惜新家的时候，便将它们放出笼子，希望它们对笼中的生活会有所依恋，然而，当这些野性的小生灵，一回到大自然的怀抱，就再也不留恋笼中的优待了。

有一个时期，我一直没有换到麻雀，童友看中我的一把塑料手枪，便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一只小燕子。因为燕子也是会飞的，所以我就要下了。可是它非但不象麻雀那样在笼中跳上跳下，而且大有绝食的意味。想到它的父母此刻一定在焦虑地寻找它，我便依依不舍地将它放飞出去。后来我发觉，我家三楼窗前的空旷处，常有燕子飞来飞去，且还听到它们“唧唧”的欢叫声——直觉告诉我，这是它们向我发出的友善的声音。我虽然没能拥有那只我用自己心爱的玩具手枪换来的小燕子，但却感到了大自然中，那人与其他生物之间所共存的那份友情。

由于鸽子它们的父母远在北京，而在北京它们生活在鸽棚内的时间也很短。所以我想，它们是不可能用其稚嫩的羽翼，从上海飞回到父母身边去的。

虽然夕阳已呈再见的情绪，但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痴痴地等候在鸽棚边。我是多么不愿意让这一个星期的心之投入，化为诀别的悲郁。我相信，它们一定会飞回它们温暖的新家，为我迷惘的少年时代，增添一份生活的情趣……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就在天色将黑之前，我那两只心爱的小鸽子，欢快地飞了回来，且还熟练地走入了它们温暖的歇息处。那晚，我兴奋得没能入眠，几次起床来到鸽棚边，瞧着它们打盹儿的样子，仿佛自己获得了一个甜梦的给予。

打那以后，鸽棚的跳板门完全向它们敞开了。早上，我常很早起床，又很早就去学校，顺便带上一只鸽子，到四楼教室的窗前将它放飞，看着它在空旷的操场上空飞翔，直至飞离出我的视线。随后，我便开始了愉快的晨读。

上完学，我时常设法买些玉米粒积存起来，作为鸽子的主要食粮。那时，虽说玉米不算太贵，但凭自己有限的零花钱来供养这对鸽子，财政赤字也在所难免，故在玉米断炊之时，便不得不用米粒来代替。

记得有一天，我和几个童友在郊外的玉米地方便，当看到那留种的玉米时，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象似发现黄金般的感觉。当我们确认周围没人的时候，便干起了那“窃”的营生。虽然每人只摘了一只，但由于衣服都穿得单薄，还是无法隐藏它们。于是大家决定拿着玉米跑步离开现场。这一跑麻烦就来了，有几个农民就此追了上来。

我们哪赛得过他们，当然纷纷束手就擒，接着我们每人享受了一记清亮的耳光。我担心他们会不罢休，找绳子将我们捆起来，那不知当天还回得了家吗？于是我声泪俱下，同时飞快地向童友们使了个眼色。立时，现场哭声一片，弄得对方不知所措。我还想慷慨地捐出那回家坐车用的两块钱，说是赔偿这些玉米的损失。可这时候，一位年长的农民大伯看了我一眼说：“我们不会要小孩子的钱的。今天，我是看你们不懂事，这次就放了你们，但下次可不要让我再在这里看到你们。”

一听此话，我心定了许多。接着，显得非常主动地向农民们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小伙伴们也不赖，均积极效仿，甚至还有跪下来说一定痛改前非的。当我们简直就象离弦的箭似的，奔跑着离开那是非之地时，我才惊讶地意识到，刚才那说出痛改前非的，却是我那邻居阿华。

我不知道这位在学校里成绩优异、为人老实的资深三好学生，仅还有如此忍辱含垢的气度。为此，我非常的过意不去，大家为了我那两只心爱的鸽子，而被善良的农民当成了小贼；同时还被气急了的善良农民，扇了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我那仅有的两块钱实在无力消去伙伴们脸上的红掌印，唯一可以作贡献的，就是乘公共汽车的车票由我来请客了。

回到家后，我马上来到鸽棚边，几天来以米作主食使鸽子有点吃腻了。早上放入的半碗米，到晚上还剩一半。可是我又能从哪里去搞来美味的玉米呢！我偷偷地喂了点家中尚存的绿豆，但它们却不爱吃，也许是因为它们知道这是用来发绿豆芽，给爱它们的人作菜吃的吧。

过了几天，丽丽对我说，他们家要搬了，但离现在住的地方不算太远。她还告诉我，这次她好不容易让她爸爸想法弄来了一些玉米。当我们给鸽子喂食时，丽丽猛然发现一只鸽子的小腿部位有血迹，仔细一看，原来是被人用汽枪给打的。丽丽伤心地哭了，我说幸好没打中要害部位，要不然，另一只鸽子，可要形单影只了。

足足有两个星期，我那心爱的鸽子，没有在蓝天飞翔了。因为一只有伤，所以另一只也就不再外出，一直形影不离地守候在受伤的鸽子旁边。

经过半年多来的相处，我和这对鸽子已有了一定的感情。我有时将鸽食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它们便会飞到我的手腕子上，认真地进餐，就似林中的鸟儿在树上抓虫子吃一样。当受伤的鸽子痊愈后，我开始训练它们试着近距离送信。我把写好的小纸条，夹在鸽圈中，然后到几公里外的田埂上放飞它们。等我回到家，丽丽早已在欣赏那假情假意的信了，不过丽丽读来却很认真，这给我们无花的童年，平添了不少欢悦的气氛。

那时候，我还养过猫、小鸡、金鱼和蟋蟀等，还将捕捉到的知了用细纱线捆住其脖子，然后用长竹杆将之送到阳台前的树枝上，聆听那“热死它、热死它”的歌吟……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和我那既能飞离我很远，但又属于我的鸽子相比。

自从有了这一对鸽子，我的生活比原来充实多了。因为那年月读书的风气不浓，学校教的东西也不多，青少年们绝对是精力过剩。我除了花点时间看些小说，空余时间就和鸽子在一起。我等皆非草木，故总有灵性的相通之处；只可惜我身无双翅，也遗憾它们不具人身……

时间流水般潇洒，不知不觉地，那年的中秋节，在蝉鸣声中悄悄地到来了。

那天，我带上两只鸽子，独自去丽丽他们的新家看她。我深知丽丽也是那样的喜欢这对鸽子。我特意在中秋之日去丽丽家，不知是否当时还有其他什么意思没有。诚然，那时我们都还只是十四、五岁的小孩；而且那时，我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情人节”之类的玩意儿。如果知道，而我又选在那天去丽丽家，那么，这就多少含有一点早恋的味道了。

当我出现在丽丽面前时，她是多么的高兴啊！她说我总算来了，否则会很长时间碰不到她了，边说边拉我来到阳台处。我有点莫名其妙。这时丽丽的爸爸走到我俩跟前。我连忙叫了声“叔叔”，然后叔叔对我说道：“小伟，叔叔和阿姨要去北京工作了，丽丽也要跟着我们转去北京上学了。”听完叔叔的话，我稚嫩的心中猛然感到，那曾经散步在我心田的小鸽子，即将离我而去……此刻，我那颗少年的心，第一次品尝了惜别的滋味。

丽丽含情的大眼睛，无奈地朝向着我，仿佛有万语千言等在了唇边，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叔叔也许是不想破坏我们那有点离谱的稚情，他，无言地走开了。

“今天是中秋节，我特意把它们带来，好一起聚聚，没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聚了。”我打破了沉默。

“我想，相聚的时候总会有的，只要它们一直能活下去，我们大家一定还是能相聚的。”丽丽含泪安慰道。

我在这美丽谎言的推动下，缓缓地将鸽子从笼中取出，交与丽丽将它们放飞。丽丽接过鸽子，然后用她那薄薄的小嘴唇，轻轻地吻了它们一下，说：“它们和我们一样，也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它们能常在一起，而我们却要分别了……”

如果不是丽丽将“青梅竹马”这个成语用在了鸽子身上而让我产生一种别扭感觉的话，我也许会因为她的话，而控制不住自己的泪闸的。

这时，我那两只心爱的鸽子，抖动起翅膀，飞出阳台，渐渐消失在远方。

看不见鸽子的谈话，我不知为什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我清晰地感觉到，那次离别，就象人情的教科书一样，启发我走上了一条，今生也许不再会圆满的生活的道路……

丽丽执意要送我一段路，我要她回去，不要送了，我担心她若是再说出那对鸽子“两小无猜”之类的话，那我就无法再操控自己的情绪了，幸好她没说。

可是，在不得不分手的时候，她建议让我们彼此留给对方一句离别赠言。于是，我随口蹦出：“无可奈何鸽飞去。”

此刻，丽丽似乎已发现了我眼瞳里的泪液，她那靓丽的眼睛，虽有无奈的光在闪，但同时又显露着无比温顺和安慰之情。接着，她面泛羞赧地轻轻念道：“两小有猜。”

也许故事到此该结束了，然而，我不能不说明的是，那天傍晚，我回到家里，走到鸽棚边，想与心爱的鸽子共赏中秋圆月时，我的鸽子，没有象往常那样按时归巢。

那天晚上，我等在鸽棚边，闷闷不乐地独赏明月，一直到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