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洞的衣橱
这是一个入夏的晚上,虫鸣嗡嗡。
姑娘辗转到了半夜才入睡,念叨着白天实在不该睡太多,拖着深深的睡意便睡着了。
不知道到了几时,觉着自己该看看时间了,想着天该亮了吧,却发现糟糕!
身子太累太重,动不了了。
她醒着,但是没办法睁开眼,没办法动一根儿手指,更没办法转过头看看耳畔发出“咕噜噜路、咕噜噜路”的是什么声音。
于是她奋力睁开眼睛,结果也只能睁开一条缝,看到的,竟是一张自己的脸——半透明、挣扎地睁开眼睛的,自己的脸。
耳边上的声音也愈发清楚,
“咕噜噜、咕噜噜……”
一阵一阵,就像某人打的呼噜,还带着气儿,吹向你。
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姑娘,听着声音,心里有点发毛,不知哪儿来的念头,默念着“南呜嗷弥陀佛、南呜嗷弥陀佛还是南呜嗷弥陀佛……”醒了过来。
她不信佛,但在某种情况下,我想,她也是信的,即使她只会这一句“南呜嗷弥陀佛”。
醒来后,她转头望向耳畔,枕头边上什么都没有,望着她的,只有敞开的空洞洞的衣橱。
天才蒙蒙亮,白昼的普照还没有轮到这个小房间,所以衣橱显得黑漆漆、空洞洞的。
她仔细回想,昨天晚上她确实没有关衣橱。睡下之前,她还望了一眼,想着:算了,开着吧。现在一看,这没关的衣橱,黑的让人发怵。
清醒时七分胆,她有点懊恼,纠结那阵呼噜声究竟是什么,其实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看一眼的。于是她没再睡,望着衣橱一面,直到天大亮,太阳穿透窗帘射进来,夏蝉“吱哇哇哇”叫起来。
如果没有凌晨那场梦魇,这算是个可爱的日子。
睁着眼想了很多,想起了那阵“咕噜”声其实很像阿奶打呼噜。
阿奶打呼噜可响了,小时候睡在阿奶身边老是被吵醒,就像阿奶自己常说:小偷都被她的呼噜声吓跑了。有时候,阿奶打呼噜突然没了声,姑娘总是害怕,是不是阿奶没了,小心脏砰砰跳,推着阿奶醒过来。阿奶翻个身,呼噜声又此起彼伏。
姑娘的阿奶去年去世了。
老爹、姑妈总会说,他们常常梦见阿奶;连平时不怎么和阿奶亲近的小堂哥,在阿奶去世的一个礼拜之后,也梦见阿奶和他说:我的葬礼你也来了啊…
但姑娘从没梦见过。
姑娘是这几个孙子辈中和阿奶相处最久的,但感情也许不是最深的。阿奶的心思,她一直不懂;她的心思,阿奶也从未懂过。
记忆中她和阿奶两个人说着悄悄话,姑娘的姐姐去城里念书,姑娘想的很,时常偷偷抹眼泪,叫阿奶不要和别人说。结果,一出门,大人们围着她笑,说着:“傻姑娘啊…”,她负气背向阿奶,阿奶还嚷嚷着:“这有啥不好说的”……
又记得幼稚园放学路上,每次都让阿奶买吃的,今天是小蛋糕、明天是糖罐头、再来又是一支冰棍…阿奶每次都从裤兜里摸出那个黑布缝合成的小钱包,瞅着阿奶拉开小拉链,把钱掏出来,成了一笔又一笔的交易……
钱大多是一张张五块钱纸币,都是阿奶去人家里念佛给的。阿奶总是捏着一束佛经,掰扯着:南呜嗷弥陀佛……
记忆一波一波,毫无逻辑。此刻她又看到那年,四个小孩:两个孙女、两个外孙女,但阿奶只给三个人煮了方便面,那时候,方便面是个不常吃的稀罕物。姑娘只能巴巴地看着其他三个人吸溜面条,心里说着:我才不想吃……
阿奶常常给两个外孙女零花钱,却没有问过姑娘要不要;阿奶常常把不舍得吃的东西留着给两个外孙女,把不要吃的东西给姑娘…姑娘脾气倔,再没向阿奶要过东西,也不要阿奶给的东西。
时间一晃,姑娘工作了,某天,阿奶突然拿出小钱包,说自己攒了好多零钱,可以给姑娘坐公交。姑娘没要,
这些年,姑娘和阿奶渐行渐远,一个没什么好问的,一个没什么好说的,原以为这样平淡的日子会继续下去,但没想到阿奶突然间的关怀,姑娘又独自感到一阵酸涩。
别问她酸涩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想着:阿奶老了呀,确实是老了,连守在钱包里的钱也给她,阿奶这是怎么了,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个多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带走了阿奶。
她确实是不怎么记得葬礼的事情了,虽然才隔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只记得,把阿奶从医院接回来,拔掉氧气机的时候,阿奶还和睡着一样。她过去握了握她的手,还是人的手呀,这微微凉的温度,不就是这个季节该有的温度嘛?原来人去世了,和平时睡着了也没两样的。
只是,松开了手,姑娘鼻子一酸,眼泪就跑出来了。
她想是她不会哭的,她是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哭的,只是一时没忍住,眼泪就自己先跑了下来。
姑娘常说,这是鳄鱼的眼泪,因为除了那一刻,在葬礼上她再没哭过。
葬礼办了三天,她和阿奶的外孙女、自己的堂妹一起住了三天,两个人照旧聊着、笑着,和平时没两样,仿佛这场葬礼和她们并无多大关系,就像和葬礼上许多许多人一样。
直到葬礼结束,三天的丧宴只剩下锅碗瓢盆,只剩下桌上的残羹冷炙,平日里喧嚷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招呼大家各回各家,各自安好。堂妹他们一家,也要回城了。
姑姑拉着姑娘的手说:“常来我家住啊,虽然阿奶不在了,也别疏远了,我家就和你家一样…”
后面的话,姑娘听不真切,姑娘实在想忍住,可是嘴角一扁,是再难止住的眼泪。
大伯们都说姑娘真傻,不舍得和堂妹分开。
其实姑娘不是不舍得,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那么、那么难过,喉头发酸,啜啜泣泣,哭到眼睛发涩睡去。
……
人这一生会经历很多事、遇见很多人。一年有365天,我们至少可以活60年,那么,在这21900多天的日子中,我们可以记住每一天吗?
答案是:不能?
因为连昨天吃了什么菜都记不清了,何况是每一天。
那这些经历过的记忆都去哪儿了呢?那些春夏秋冬四季的每一天,那些来了又走了擦肩而过的无数人的面孔都去哪儿了呢?
人的身体装载不了那么多的记忆,那些装不下的便会从你身体中跑出来,钻进你周围没有被填满的空间:空的抽屉、闲置的纸盒、窗槽以及未满的衣橱里。
就如你偶尔打开抽屉,脑中突然想起一件以前的事,那是因为藏在抽屉里的记忆跑出来了呀。
记忆,和人一样,是有灵性的东西。
它时常来找你,就像一敞开衣橱,那些好的、不好的回忆就钻进你的脑子里,叫嚣着:别把我忘了呀!
它填满了你看不见的角角落落,
叫嚣着:千万不要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