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嘴

犟驴儿不是驴，是个古里古怪的老头。凡事不在乎，一条道走到黑。那年乡里开会放卫星，村官脸红脖子粗跟邻村的老黑头叫劲儿，非说一亩地能产两千斤麦粒。随行赶车拉铺盖卷儿的犟驴儿一旁就笑。乡干部盘问道：“你笑，啥意思？不信？”驴儿道：“信信信，谁不信谁是王八蛋！明年运公粮，就不用俺这破驴架子车啦，实在话，俺丢不起那人。俺要用火车拉，哧里咔嚓------哞！多他娘地威风八面！”

乡干部道：“看不出，你倒敢说大话。就是真有了火车，俺还怕你开不了哪！”

“看看，小看人了不是。”驴儿笑得更轻松，“开什么开？那多费事。俺村村官一道令下，全村男女老幼齐上阵，推着火车跑你信不信？”——众人都笑，乡干部脸茄紫。

有一年村里定下土政策，不兴农户养鸡鸭猪羊，说是怕费粮食，怕祸害庄稼。乡干部李本正大会套小会地强调，只开得众人眼圈发青发黑彻底断了养畜生的念头。犟驴不信邪，他说咱庄稼人一头高粱花子，怕个甚球！照例拉着老山羊到坡沟啃青草，短杆鞭儿叭叭响，羊随鞭响转山坡。沟沟坡坡转两转，肚儿吃个滴溜溜圆。

乡人都知羊吃“走”草，边走边吃五里地管饱。吃饱了就赶起回村，兴头来了，犟驴儿唱《李二嫂改嫁》，粗嗓门反而唱得绝溜细的女腔：“李二嫂呀眼含泪，关上房门嗯呀嗯呀嗯嗯嗯呵嗯呵嗯呀……”中间用舌头打着板眼，听了叫人生出想尿的感觉。驴儿只顾唱，大大咧咧，猛抬头，正撞在乡官李本正的枪口上。

“黑夜会，你没开？”

“开了”。

“那还明知故犯？”

“俺犯甚事了俺？”

“不准养羊你不知道？”

驴儿摇摇头又点点头，靠前两步道：“都怪俺队长那张破嘴，呱唧了好几晚上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家里不兴养呢，还是山里不兴养？要是家里不兴养俺把老家伙圈到山上去；要是山里不兴养哪，就拴家中。”李本正道：“要是家里山里都不准养这玩意呢？”犟驴儿冷冰冰笑了：“那就得找个地场说道说道啦！政府不是鼓动老百姓养牲畜吗？”李本正知道碰到了柳木疙瘩滚刀肉，还是忍气教育道：“一个地区有一个地区的特点。你作为一个庄稼人，不知道吗？羊嘴臭，啃了苗，再也不会发芽。啃什么毁什么，乡里决定不准许，那就是政策方针。”

驴儿道：“针不针的俺弄不懂，俺就知道养羊能弄两钱供娃上学。”

李本正道：“就你歪理多，弄成典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驴儿回敬道：“羊嘴臭，啃什么毁什么不假。人嘴呢？人嘴臭了说什么是什么，嘴大歪理多！”扯起羊绳走，头也不回。李本正突然想起一码事，追着喊：“事儿以后说，今儿派饭到你家！”------为了能在不失和气情况之下先喂饱肚子，李组长暂时妥协了，决定先不与犟驴儿治气。他有洁癖，在破锅乱灶的小屋吃顿饭不容易。

饭端上，玉米饼子白菜汤，那汤只有形式没有内容。李组长抓起一个玉米饼子。

“李组长，你知俺为啥长年累月气喘吗？”驴儿一脸苦相。“不知道”。一边掰开了饼子。

“是叫痰堵的哇！你不知道，一大早睡醒来三大口带血的浓痰涌上，你想挡也挡不住！”主人摇头叹气，痛苦万状。

半个黄澄澄的玉米饼子放下了。“李组长呦，你知俺为啥心口疼吗？”“不知道。”另一半饼子也放下了。

“是老顽症候呀！上医院查看，穿白大褂的也他娘的直摇头，说是那个什么炎。听说这病早晚是个伸腿瞪眼完，你想留命也留不住嗷！”

李本正的眼神凝固了，手中筷子也放下了。主人一旁大方说道：“李组长，别光听俺说病，你吃你的，人哪，该吃吃，该睡睡，早晚免不了那一着！”

李本正忽觉心里不舒贴，半点胃口也没有。掏出四两粮票两角钱，走了。

望着老李远去的背影，婆娘扯住男人的袖子：“你咋能这么折腾人家，人家是公家人哪！”

犟驴儿狠狠跺一脚：“羊嘴臭，人嘴比羊嘴更臭！羊嘴啃了苗一年不长，人嘴伤了人，直入心肺！”……

多少年以后，这对冤家又在柳林镇得大街上不期而遇了。他们都到了暮年。人老了，爱忆往事，回忆起来，就感慨。“老兄弟呀，想想当年，有愧呀！”“哎呀，都是老黄历啦，还翻腾干甚呐！咱这辈人走过了太多的沟沟坎坎，保不齐就多些磕磕碰碰。咱们巴望什么？只指望子孙少些沟坎，不再经上辈人那些磨难。庄稼日子，经不住折腾哇！------那会到俺家，你玉米面饼子没吃成，你弟妹临死都念叨哪！她是善人，可惜没能等到如今的好光景儿啊！”

可真是个贤惠善良的好弟妹呀！……

别看这个世界将人群分为四面八方，社会将人划为三六九等，权力、地位、名气、财富、金钱都是过眼烟云，唯有真情与宽容永存。

人，总有平等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