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永恒的痛

落从酒吧走出来，站在马路边上。望着灰暗的黄的路灯，内心的荒芜喷涌而来。落极力克制眼泪，一种被压抑着的疼痛堵塞胸口。落讶异的发现自己近乎荒唐的崩溃和如此脆弱不安的灵魂。

落相信灯火阑珊处容易掉眼泪，因为那时的孤独刻骨铭心。落是一个语言残缺的人，可每一次夜半醒来，会有很强烈的倾诉欲望。可是，只有稀薄的空气安静的存在身边。所以落会发现语言常常在黑色的沉重中丧失殆尽。

落决定找个人来爱自己。如果可以让自己摆脱黑暗。

落开始和陌生人聊天。

你孤独吗。落问。

是的。很多人会这样回复。

那让我们相爱吧。

然后那些陌生人会试图去了解落的外貌，工作，和生活状况。落简单的回应，21岁，单身，待业，长相普通。可落却觉得疲乏失去了兴致，他们不可能去爱落，因为他们更爱自己。

直到遇到了江。

你孤独吗。

是的。

那让我们相爱吧。

好的。

21，单身，待业，长相普通。

26，单身，部门经理，长相英俊。

落看着电脑屏幕笑出声。很少有人这样直接的夸赞自己的外貌，除非足够自信。这倒让落觉得他是一个有情趣的男人。

很快他们约好见面。在“放纵”的酒吧的深夜。

落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刻意画了一点淡妆。可眼神依旧淡漠。一个人独自坐在墙角边，安静喝酒。她没有告诉江自己会在酒吧哪个角落，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穿着。她说，如果有缘，你一定可以在寂寞的人群里把我认出来。

你好，落。落看到一个穿着整洁，剃着平头的男人走到眼前。带着明亮的微笑。

Hi,我是第几个。落歪着头，带着邪邪的笑，有点调皮的样子。

第三个。江诚实的说。第一个是坐在吧台喝酒的女生，看起来很落寞，第二个是在那个角落抽烟的女生，不羁的样子。

哦，原来我给你印象是这样的

可现在觉得你是安静而孤独的，像个缺爱的孩子。江摸摸落的头，很温柔的笑着。

你愿意爱我吗？江。落看到江眼里眼神清澈的自己，却是在乞求爱情，预感即便得到也不会幸福。

当然，不然我不会来找你。

凌晨，落和江从酒吧出来。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很少的车辆。街道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寂静而冷清。凉的风一阵阵冷漠的划过肌肤。

好冷，让我们奔跑吧江。说着，便脱掉高跟鞋，一只手拎着，一只手拉着江。落的红裙子在稀薄的白雾里飘动，像一朵诡异的散发着浓郁清香的午夜玫瑰。

你好美。江轻轻的说。他想，眼前的女孩为什么能这么轻易的给他快乐。白天，始终是一丝不苟的工作。夜晚，当终于能放下生存的压力，却发现只有黑暗伴自己孤独。江突然悲哀的发现，自己的生活安定的快要腐烂自己的灵魂。

平淡而规矩的生活容易让人遗失乐趣和感到失望，人习惯抱怨，却轻易不愿改变。因为生命的放逐会使人不安和疼痛。

在这个空气中回荡着暧昧气息的深夜里，江决定要珍惜眼前的女孩落。她的美如此触目惊心，让人轻易交出灵魂。

两个人停下来，气喘吁吁。江能看到落鼻子上冒出的晶莹的汗珠。为她擦拭的时候，江轻轻的吻了她，纯粹的，不带任何欲望的吻。

告别的时候，没有约定，没有拥抱。落说，我住九楼，有电梯，你要不要上来。

很晚了，你该好好休息了。

落转身。江看着落在有着昏暗灯光的楼道里消失的背影，感觉到生命在瑰丽的放逐，充满虚幻的梦。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保持着暧昧的关系。常常约好深夜在酒吧见面，有时也去公园，躺在草地上，看墨蓝的夜空，彼此沉默。像是挚友也像是情人。

不见面的晚上，落会给江写大量的邮件。有时候是一段薄凉的文字，有时只是一两句简单的语言。

“我突然有点想念路灯下的那个吻，你给的。”

“我每天都很闲，会有大片的时间用来发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在这个世界里存在。生我的人被我害死了，我是不是一个会遭雷劈的孩子。我喜欢用孩子来称呼自己，尽管抵不过时光带给我的苍老。房间里很暗，白天也是这样。我买了很厚很厚的窗帘，把阳光挡的很严实，我不喜欢开灯，在灰暗的房子里，我会暗无天日的写阴郁的文字，给自己安慰。房子里住了我一个人，但我常常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存在。静悄悄的房子，让人感觉到死亡。”

“父亲来看我了，他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给我留下生活费就走。我说，你不用每月都来的，你可以把钱打到我卡里。他说，我怕你死了我都不会知道。其实，我并不需要他每月给我钱，我每月都能得到一些稿费，足够我并不奢侈的生活。我能养活自己。可他坚持，我不能给你爱，我能给你的也只有钱了。生活向来很公平，没有爱，但是可以有很多很多钱。”

“从梦中醒来，天还没亮。眼角的泪滴被隐匿在黑暗里。我已经遗忘了梦境，有着平稳的呼吸。可是，黑暗唤起我疼痛的灵魂。我无声无息的掉眼泪，开始想念母亲，有时候我也会想念你，你温暖的笑容。”

“我感觉我给自己了筑一个坟，在孤独中走向死亡。”

江从未想过这个表情冷清的女孩会有着这样压抑的故事。他仿佛看到她脆弱不安的灵魂，让他的心为她疼痛。

江会反复的看这些邮件。却从不回复。他知道，无论怎样的语言，都给不了安慰。

一个凌晨，江接到落的电话。

江。落疲惫的声音。

我在。

都是血，梦里都是血。是不是无论怎样我都洗不清自己的罪恶。落近乎奔溃。

不要再折磨自己了，落，你应该从阴影里走出来。你搬过来和我住吧，让我照顾你。

落开始和江同居。

江白天要上班。落还是保留原来的习惯，把窗帘拉下来挡住阳光。在房子里写作或者睡觉。江下班回到家，常常会看到落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睡着。电脑开着，屏幕上是写了一半的小说。

这时江会皱着眉把窗帘拉开。房子里应该保持健康的味道，才不会让人轻易绝望。

落会醒来。落的睡眠很浅。尤其在屋里光线突然增强的时候。

我去做晚饭。

现在还早。夕阳那么美，我们应该出去看看。江总试图带落走出她黑暗的世界。所以下班了总记得尽快赶回家，赶在日落之前。

嗯。落回答得很轻快。

因为白天睡眠太多，所以晚上常常失眠。深夜里，脑袋总过于清醒。落喜欢把头放在江的胸口，感受这个男人平稳的心跳。觉得安定。落很贪恋这种时刻，像一种被遗失的父爱。落有时候会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一跳。然后会下床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无声无息的，像是梦游，有点神经质。让人觉得恐惧。

江有时候醒来会看到落的失魂落魄。

习惯的时候，江会下床倒杯水喝。你应该睡觉的，失眠让人老的很快。

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因为我。她把我推开，车子把她撞飞了。我眼睁睁看着她倒在血泊里。闭上眼，就是红色的血液映衬的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活着的时候，她是那么爱美的女人。落的声音在黑夜里清晰回荡，疼痛开始让人疲惫。

江会沉默的去吻落。他知道，他给不了安慰。

倾诉常常在夜半的时候发生。伤口似乎只能在黑暗里才能被拆开，不至于看到淋漓的鲜血溢出胸口。

落也是会给江带来快乐的。因为简单纯粹，没有怨言，没有欲望。 他们还是经常的去公园的草地上看墨蓝的夜空。开心的时候，江会把落背在背上，走很长很长的路。或者，两个人拉着手奔跑在很少行人的街道上，急促的呼吸。

生活是平静而安定的，是否生命可以继续这样下去。落一次次的问自己。

落开始发现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写不出东西来了。灵魂在思想的枯竭里开始不安。落会突然发脾气，暴躁的，让人疲惫。

安静的时候，落会蹭到江的怀里。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是不是让你很累。

傻孩子，你有需要被发泄的情绪。照顾你，我是没有怨言的。江永远是温柔的笑着。可是，这样的放纵，使落更加毫无节制，即便，事后总是后悔。

终于决定离开。

离开是在江毫无防备下进行的。随意买了张火车票，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停留。

“我感觉自己是一根刺，与我纠缠给你带来的只是伤害。”这是落留下的一张纸条。唯一一句话。

对不起。这三个字是落的禁言。因为虚伪。既然，伤害已成事实，语言是给不了安慰的。即便内心疼痛内疚，被表达的却让人感觉到一种解释的隐瞒。如果可以被理解，也无需做多解释。

偏执如落。终是一场放逐的生命，在被黑暗吞噬的生活里散发着诡异而腐败的清香。让人无法接近。如果说曾有那么一个人靠近过，那只能是江，却还是遍体鳞伤。

落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与江在一起的安定生活，和离开江后的颠沛流离，都是落不曾悔痛的选择。由一个生命历程跨越到另一个生命历程，需要的是一段别样的经历和一个跨越的姿态以及的勇气。而与江的缘分，仅是给予自己跨越姿态和勇气的一段经历。还有一份可以用来纪念的不知可不可当作爱情的感情。

漂泊是落觉得灵魂可以找到出路的唯一方式。

落常常收到江的邮件。

“你的离开好突然，却也是在预料之中。我开始明白适应一个人比失去一个人的存在要简单得多。因为我每天都在想念你。我知道，我无法改变你的决定。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走累了，你要记起来，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十几天过去了，你毫无音信。没有打我电话，给我短信，发邮件。我知道你能够独立生活，可是，你消失的这样彻底我真的很担心，至少报个平安，好吗？”

“收到你发的邮件了。‘我尚安好’。四个字，很简短。你究竟是什么话都不肯多和我说。最近经常失眠，黑暗里尽是你的气息，触摸不到的人便在臆想里变得绝望。你是这样的让我放不下。可不可以回来？”

“没有尽头的等待让人恐惧。因为整日想你，开始精神恍惚。丢了工作，生活一塌糊涂。一天清晨，看着透明的纯净的镜子里站着的一个邋遢而猥琐的男人，心里难受得不行。我把浴缸放满冷水，把身体浸泡在冷水里。我感觉到呼吸变得微弱，心跳缓慢。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因为我难过的发现，我不仅失去了你，我还失去了自己。”

“生活需要的是自我醒悟。我认识到自己不能再沉溺于失去你的低落情绪中。我迅速调整自己的生活状态，当身边的世界回归于正轨，我发现我开始变得轻松。想念也被忙碌的生活冲淡。偶尔想起你的时候，我也会对自己微笑，我知道你在寻求解脱，而我给不了帮助，谁也无法埋怨谁。你是我这一生里最无能为力的事。”

“我不知道你流离在哪个城市，哪个角落。但是，当你需要倾诉的时候，我会一直都在。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够给你的温暖。”

在江发来的邮件岑静了一段时间后，落想江大概已经把自己忘记。

落最后给江发了邮件，当作告别。

“当初母亲因为我被车撞死后，父亲夜夜酗酒，凌晨回到家里，带着恨意粗暴的打我。发泄一番，得到一种报复的满足感后沉沉的睡去。睡在地上，沙发上，厕所，阳台，厨房。倒在哪睡哪，却从不进房。

他的睡容并不安稳，我常常能看到他的闭着的眼睛流出眼泪来，面容痛苦。我知道我给这个男人造成了深重的疼痛，我并不埋怨他对我的失控。我忍受着。我开始学会照顾自己和他。我会细心的处理自己流血的伤口。我会给躺在地上的他盖上棉毯。

我会打扫房子，轻轻的擦拭大理石质的木板。我还会做饭，有时候油放太少，有时油放太多，有时候放太多盐，有时候忘记放盐。有时候自己吃着自己做的饭就流下眼泪来。因为觉得想念母亲做的菜。父亲是不吃我做的饭的。

他凌晨睡去半下午醒来。一般会径直出门，有时候也会瞟到缩在角落里的我。看着我鼻青脸肿的脸，一脸内疚。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一些钱来，淡淡的说，自己去医院看看，然后买些吃的。那是一种看不到黑暗尽头的绝望感。

好像生活会一直像这样，挨打，思念，内疚，流泪。终于有一天，他几乎把我打得残废。我瘫在那里，两天没有动弹，他终于看出我的异常。把我送去医院。出院后，他把我送到亲戚家。我逃了回来，乞求他，让我一个人生活。他答应了。

他每个月会给我送生活费，确保我没有死掉。父亲是一个英俊而聪明的男人，很快有了女人和孩子。他开始有了正常而健康的新生活。不过，他依旧对我没有笑容。看到父亲的女人和孩子，那一刻，我开始明白，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沉浸在失去的痛苦里。

无论面对的现实有多残酷，无论那个人曾有多堕落沉沦，他终究会找到一个最好的方式去生存。纵然淌血的伤口会结痂，会留下疤痕，但是这并不会影响我们去生活。因为，会习惯，会遗忘，会面对新生。只是，需要时间治愈而已。

我相信，你已走出失去的疼痛，年轻的生命总是能很快适应新的生活。如果可以活着，没有人愿意面对死亡。生命的脆弱源于飞来的横祸，而生存的意志往往强大。意外时有发生，与你相交织的岁月是我一场任性的生命放逐，纵然存在些伤害。但是悲伤是短暂的，快乐也会有的。只是我所选择的，是一些融合在血液里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