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载不动乡愁
（一）
“秋天，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季节……没事，我扛得住。”
屏幕的那一头，老婆眨巴着惺忪的睡眼，长叹一口气，如是说。
我活动一下疲倦的身体，算是回应一下她这无奈的话语，顺势斜瞄了一眼手机的上角：已是凌晨零点零五分。零点零五分对于新疆人来说也许算不得深夜，而对于超前两个时差的老家，除了她，我知道现在再没有几个人还不进入梦乡。但有什么办法呢？
就在几个月前，在我还没有离家的时候，九点半入睡是她亘古不变的作息，从无例外。痴迷中医的她有自己的观念：亥时是承前启后的关键：养阴育阳在亥时，亥时入睡，养护三焦经，才能容颜不老，气血归宁。倘若过了九点半，我还断无睡意，就要遭她当头棒喝：即便你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也别浪费别人的生命啊。忌讳于耽误两条生命的罪责，我也基本适应了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节律。
我再次改变这种节律是在来新疆以后，除了入乡随俗：这儿基本没有人有早睡的习惯，即便有，也不会早到十点之前。而另一个缘由，是我在童年时就背会了贺知章的那首《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虽然不是“少小离家”，也不是十分在意“儿童相见”。但人到中年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摒弃诸多牵绊远赴他乡，倘若此去经年，再回故里仍然两手空空。这种妄负韶华的顾忌还是如同深夜不请自到的蚊子，叼咬得我根本无法早眠。
但我无法明白，她是以何种缘由打破了自己一直深信不疑的“养生信条”，亥时入睡已被她抛之脑后。这是多么大的改变啊！
十二点已过，你还不睡吗？
累了？累了你就挂掉，明天，你还有明天的工作，我没事，闲人一个！
闲人？
闲人！
老人呢？
八十多岁的老人，我能不安顿好吗！
儿子的作业呢？
三岁多的毛孩子，作业能有多难，会难住我吗？
药店呢？
今天顾客不多，二十几个人，就是些头疼感冒，又不是什么大病，当然大病也轮不到找我。
那好，我挂了！
挂了电话，我掏出老婆临行前给我备的“百宝箱”：那是一个装满了泛黄枫叶的盒子，盒子有两层：一层里装着空白的枫叶，一层里装着我涂过鸦的枫叶。
我揪出一张空白枫叶，开始涂鸦：那个把时间当牙膏挤来挤去的闲人，那个把家整理得井井有条的闲人，那个认为家常琐碎不在话下，喜欢说些大话的闲人，陪我聊天是她打发闲时光最恰当的方式。
（二）
“秋天，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季节……如果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所表述出来的这少许不安令你不爽，请你宽容我的狭隘。”
屏幕的彼端，老婆在发完她质询的长“诗”之后，吁一口气，如是说。然而，那是何等忧郁的诗啊：暗夜独忧西行僧，明烛轻慰寒舍。不怨孤独伴望眼，唯怕行人杳归音。千秋春色艳孤芳，万般花香扰荡心。繁花渐欲迷醉眼，绿草即将没马镫。何时寄书除此虑，无处借光解彼云。暗眸无神望鸿雁，明镜有意映悴容。盼君莫负千鼎言，归去来兮万事轻。柴米油盐平凡事，同心执手看浮云。
而就在离家前的日子里，我阐述过我必须出去的理由，并且是鉴古晓今，条分缕析，说客观事实，谈主观臆想：离家只为更美好明天，跳出小圈子是为了看一看更大的空间。那时候她很坚定。她也很有自信：用她给病人把脉的手法考验我，用她望神望色的眼神审视我，然后确诊：这想法没毛病，而且即便有毛病，她也有办法：虚则补之，实则泄之；壮水之主，以治阳光；益火之源，以消阴翳。
她有她的中医理论为支撑，其实她比我自信得多，较之于她，我没有十足把握：我不怕“昔我往兮，杨柳依依”的缠绵会扼杀我的雄心，但我怕“今我来时，雨雪霏霏”的物换星移让我竹篮打水，取之东隅而失之桑榆。这是我着实犹豫过、担心过很久的，但此刻，我不能再将我的质疑抛诸与她，我必须得给她和一段句子，也算个交代，打消她的种种顾虑，因为这顾虑，终归像一块石头般沉重：莫恨梨园花如海，红绿叠嶂浓春味。放眼掠尽枝头艳，唯爱梨花一树白。即为涉水西行僧，便把东舍做老宅。驿路亦客亦烟云，故知难忘难释怀。野花纷繁是风景，家鸟嘤嘤如天籁。黄叶尚有归根意，离人哪无团聚债？黄酒解烦掩倦态，红豆捎情寄胸哀。绽叶为书写相思，折纸当帆渡沧海。
想家了？
想啊，谁没有一颗恋家的心？
离巢才能飞翔，别把念家当口头禅，家里没有彩虹，彩虹总在风雨初霁的天空。
天空风雨伴纸鸢，欲竭余力飞上天。轴线松紧宜适度，莫怕松手坠高天。
呵呵，飞吧！轴线还是要有的！
那好，我挂了吧？为了迎接彩虹……
挂了电话，我掏出了老婆准备的“百宝箱”，揪出一张空白的枫叶，又到了涂鸦时间……但大脑里却是空白一片，只有一句旧歌词在耳边反复萦绕：我拿什么样的心来安慰你，才能（我觉得这儿改成“配”字才合情）拥有明天的你。
女人，是水做的？不对，以水为心，钢铁为壳。
（三）
“秋天，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季节……在这寂寞的秋夜，哥，我开始想你了。不但想你的人，还想你把我抱在怀里的感觉……我是不是很龌龊，有这么的想法，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屏幕上，空白了许久，许久之后，一连串的“唉……”字闪过，然后，老婆断断续续地如是说。
可就在不久前，在我就要离开家的前一刻，我还问过她，在我离开之后，你会不会想我，会不会感觉寂寞？老婆还侃侃戏谑：我的老公叫医学，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你最多就是个小三，小三如黄叶，任你随风去。
可惜，短短数日，黄连桂枝的的香气，还是没能挡住思念缕缕；寒热温凉，酸苦甘辛咸，四气五味还是调和不出生活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君臣佐使，汗吐下和，温清消补还是搭配不全生活的风调雨顺、安康幸福：这一切看来，还是缺一个男人。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我守屏幕外，卿留屏幕内，时时隔屏两相慰，同吟相思泪。一屏隔两地，不负相思意，他日圆梦伤心居，共枕艳词诉情绪。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夜行陌径风吹絮，览尽秋意，惶恐泛眉宇。萧风凋花黄叶聚，谁把凌乱撒一地？轻拈柳色藏残局，秃笔为戏，怡情生凄。满目萧索难相籍，且把飞絮织棉衣。
欲寻古词驱寂寞，怎奈无眠夜更深。算了吧，寂寞这种病，诉说也无用。
欢聚为难难上难，隔屏说愁愁更愁。好吧，挂了吧，为了明天，忍受当下。种植希望，不懈奋斗。
挂断电话，我又拿出老婆准备的“百宝箱”，有如功课，已成习惯。睡前涂鸦，温馨无他。
揪出空白的枫叶，一句俏皮话信手拈来：淫词艳语无错，若不泛滥，必有后患；聚散离合无常，痴心不改，两情久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