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军祥2013年诗选
说起菊花
说起菊花，就想起大山里
许多姐妹的名字，就想起
埋藏在岁月深处的轸忆
穿过昨日的阳光
秋风轻抚着她们的衣袂
自由，散漫，恣意的笑靥
开满我乡愁的后花园
她们的静美和白嬆
甚过一个季节的燃烧
映着难以企及的刚强和坚韧
也许早已酣睡
也许正泊在文字的海洋里游弋
亦如撒欢的牛羊和嬉戏的水鸟
也许还倚在阴雨涟涟的深夜
双手捧着潮湿的柴禾
为生计的灶膛添加火苗
也许……
菊是被谁摘走的无关紧要
所有的信息都在时光的尘埃中湮没
我无法说出这些菊花的名姓
就像我无法提及那些错愕的相逢
在这片冰清玉洁中安放我的灵魂
走在九月的路上
走在九月的路上，秋风阵阵
原野披一袭缟素的裙衫?
雨水打湿羞涩的行囊
我牵着一匹古道的瘦马
那时的银河，千年之外的水
故乡滴银的月色，泊一夜的红尘
梦里有李白的菊花酒
泼洒一纸凌乱的诗句
地上霜，覆盖乡思
走在九月的路上，深秋的背后
有千里之外的寒冷悄然飘落
心事，一天天浓重起来
一声雁鸣，划过村庄的边缘
让我重行靠近匍匐的象形文字
往事滑过真实的时光，落叶片片
人如枯叶，梦如白纸，
死亡是多么干净和庄严的盛仪
不知我流浪的灵魂
何日才能抵达九月的驿站
菊殇
在黄昏的庭院里，我看见
一朵朵菊花，落在潮湿的泥土上
多像一只只秋后的蝴蝶
扇动迟缓的翅翼，轻轻地
我看到匆匆流过的时光
奶奶和母亲，还有妻子的影子
我不敢，我不敢俯拾
那些凋零的碎片
依稀的翻过去，翅翼下的笑声
尘世的冷暖，蹒跚地爬过
她们粗糙的脸颊
一袭秋风，覆盖了韶华
尽管她们的影子陪伴在我的晨昏
带着露珠、缠绵、柔姿、清香
可我，清晰地感觉到
浑身正在涩涩地颤抖
凉意的风，掀动着衣袂
我躲闪不及的怅惘
被风霜浸过的花瓣上
我照见了一张张不谙世事的脸面
菊啊，我该怎样借你燃烧的火焰
把我们衰败的枯枝和温暖
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宋词柔软的一隅?
徘徊在诗歌的边缘
我时常徘徊在诗歌的边缘
让那些灵性的植物和薄如宣纸的人情将我湮没
而后抽出身来用诗歌的剑戳鞭打愚钝和丑恶
走在黑夜的泥土上，我作为一棵直立的树
把一生沉迷于这万劫不复的诗歌
去觅食阳光、风雨和世俗的阴晴冷暖
我总难以在蚂蚁一样的车流中驻足
一条湍急的河流里飚扬着热血奔突的方向
黄昏，城市的眼睛拥挤在旷野的路口张望
每一扇门都期待着平安的鸽子翩然归巢
我在想，匆忙的人啊
你们都是这城市供我漂流的一面瀑布
这种倾诉将会被感动的潮水卷起虔诚
这道风景将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洗礼
徘徊在诗歌的边缘，那些若隐若现的事物
阳光，从一棵杂草的根部穿过心底
瓦砾细微渺小却依然恩泽着乡村地带
一掬一掬地捧起平仄的韵脚和抒情的诗句
周身感到了无边的温暖和抚爱的波澜
以一棵树的姿势站立着
以一棵树的姿势站立着
我无法说出内心的激动与喜悦和感激
每天，默默无尽的绿色的思想的血液
沿着土地殷殷坦荡的溪谷
一直绵延到诗歌赞美的高度
众多的枝桠弯曲着，困惑于对他们的修剪
从土地上直起身来，面对蓝天白云
历经沧桑的叶子长出斑斓的风景
风雨啮过地上的脚印。蜘蛛的影子
扑向草虫。一张严密的网，想罩住
我对你的坚守，以及那些抒情般的诗句
以一棵树的姿势站立，我不敢抱有幻想
却时常想起“人民”二字
人——我的姊妹，民——我的弟兄
这种理解不知是否恰当，但我深知
我对所有的腐朽与新生都不陌生
就像农具找到田野上的土地等待雨水与阳光
与你们为伍我不由从败落的草木前抬起头来
我们彼此根植了最基本的尊严，砥砺风暴和雷电
只有以你的姿势站立，我就更加崇敬
那些死去却依然笔直的影子，躺下
我不叫树，而是一节枯竭了思想的木头
钱啊，钱
小时候，因为一枚小小的硬币
不知被戏弄过多少次
长大了，便知道
钱，就是母亲墙角下余热未退的一颗鸡蛋
就是铅笔、火柴和煤油的等量交换
现在，终于明白——
钱，就是生活中的米面油盐
就是孩子眼里的糖果小吃
就是妻子手中的一根针线
就是儿子步入婚姻殿堂的债台
就是钢筋水泥组合的空间
你是系在灾民心头的一根稻草
你是亮在失学者眼里的一道曙光
你是医院手术室里的一把双刃刀
你是穷人冒死敢踩的定时炸弹
你是富人深陷罪恶的沼泽泥潭
你是腐朽的温床上滋生的毒瘤
你是权势背后交易的再生资源
钱啊，钱
友情因你往往反目成仇
一道鸿沟，血浓于水
却跨不过亲情的门槛
让梦醒着
我的梦，一直醒着
醒在诗之钟声敲响之前
醒在汗水浸透的每一个夜晚
守望那些蹀躞的脚印
时光，像一把犀利的匕首
锵戳着我的灵魂
我总想，从灯晕的光环里
从文字与韵脚的内涵中
寻找真善美的爱抚
以及那些写满春天的笑脸
思绪，把信念高举得瓦蓝
生命的羽翼翀动于苍穹
灿若无遮无拦的星汉
钢铁和秩序，冷峻如山
风中摇曳的心旌
胜过轻捷的雁翎
岁月匆匆，土地无音
始无终极的期待掠过梦中
独对力透纸背的时光
纷沓而至的缺憾，游来荡去
像一簇簇炽燃的烈焰
即使前路突然坍塌为深渊
或者荆棘中袭来冰刀雪箭
我的梦，依然醒着
为花、为果、为诗
紧盯黎明潮猩红的浩瀚波澜
回家的日子
想起回家的日子
心里总飘着几片诗意的雪花
叮嘱和牵挂飘在风中
一任冷凝的阴霾恣意抛洒
异地的细节被离绪一一珍藏
回家的日子，胸怀火焰的游子
紧攥着揉皱的车票
一如亲人温暖的抚摸
擦亮婴儿的呼吸
是谁让思念的泪水顷刻满地
让时空在拥挤与嘈杂中对号入座
让不眠的夜从唐诗宋词里猛然惊醒
在通往团圆的驿站上再度痉挛
挽着年末剩余的时光
思念链接的车厢缓缓移动
羁旅的历程渐渐清晰
面对岁月慵惓的眼神
时隐时现的远方
用亲昵的乡音呼唤乳名
呼唤我们的枝叶与根系
我迷茫地站在一片雪中
想象着通途与羁旅的各种景象
时序滑过节日的渡口
起点与终点慢慢靠近的幸福
在新华书店
仿佛一片辽阔的森林
站在鳞次栉比的书架前
仰望书、汉字、乡愁、爱情
尘世的阴晴冷暖，以及
冰冷的钢铁和秩序，将我
托举到诗歌赞美的高度
我，被墨香带回春天
在这精神的伊甸园
澎湃着的只有时间的考验
那些排列组合的方阵
仿佛，远航的船队
血的波涛拍击着远古的河流
思想和历史，此起彼伏
虔诚地伏在一本书中
与哲人对话，我看到
百鸟、虫鸣，鲜花、歌声、镣铐
以及真理洞穿黑暗的身影
我看见的深邃比苍穹更浩瀚
一个汉字，恪守一个秘密
一页书纸，覆盖一座宝藏
轻轻打开，一条向上的旋梯
从一个灵魂的洗礼开始
扞卫内心的纯洁与善良
我也紧紧握住了你镶满风雪的金鞍
风中的影子
这是冰渣切断了草根的季节
严寒覆盖了所有的虫鸣
唯有，风中的影子
就着黄昏的雪花在我的诗句里泛滥
深藏内心的风暴固守着北国的炊烟
从遥远的轶事中煽动火苗
依稀地翻过去，细碎的情节
徜徉在心旌之上摇曳出铺展的乡愁
回乡的路口，张望着急切的呼唤
枯树从一片片落叶中直起身来
紧攥秋天的梦想勒紧腰带
风中的影子，忽明忽暗
双手捧起最深最终的眷恋伸向远方
潮湿的诗句里写满了尘世的冷暖
雪霁中土地丧失语言躲进岁月深处
瑟缩的冬景兜着早年的歌谣
深埋于亲人荒草萋萋的坟头
亦如他们当年的笑声又薄又亮
轻轻触碰就会嗑出一夜的无眠
多年劳顿像被扼住的喉咙让人哽咽
尽至忘了歌中赞美的那个地方
起伏的山峦怀抱着故乡的身影
迷茫与牵挂写满落叶的叹息
写不尽的乡愁躺过山水的阻隔
长途跋涉抵达一个个预定的驿站
脚下的路仍在奔忙中依旧延伸
拂去疲惫和烦恼，乳名渐渐清晰
一张张心怀火焰的脸颊
还有那些紧攥着乡音的归人
都是我风中的影子
在都市的人潮中郁郁拔节
大漠行者
大漠孤烟，于微茫中耸起一峰峰骆驼
亦如殉道者的小舟在大海里迎风破浪
在这生之边缘岁月躲藏在时间的背后
布满了生命中最敏感的神经触点
孤独深处寂寞流淌于唏嘘嗟叹的缝隙
胡杨把想象裁剪成一匹匹斑斓的彩练
让那些支离破碎古道丝绸般清晰地交织纵横
起伏着秀美着的驼峰映照着黄昏的落日
饥渴被你征服于死境湮没红柳的风暴
明亮的眼睛思考着未来和从前的忧伤
一缕光芒照彻充满幻想的亚欧非大地
怀抱同样的漠风，我默默地靠近阿尔泰山
西伯利亚草原塔克拉玛干以及地中海东岸
咀嚼风沙吐纳绿洲坚强维系于疲惫颠覆的时刻
你圆圆的脚印穿越苍凉时空的隧道
忠诚的伟士一步一个脚窝守卫着公国
用终生的步伐谱成一曲千古绝唱
一个前往阳关以西的行者出于对你的虔诚
我也紧紧握住了你镶满风雪的金鞍
高原之殇
我只能站在秋天的黄昏里想象
江南的雨水是怎样借着风的走向
在农人的手心里拔节和抽穗
黄昏，高原的小镇
乡愁之上的枯树在风中摇曳
秀发浮过羊群，羊群浮过山洼
白色的露水打湿记忆
我被季节苍凉的风景所迷茫
就像火花敲击着我的诗句
在葳蕤的绿荫里为我歌唱
我却不能用赞美挽留春天
在寒冷的西北高原
没有谁比我更加深刻地理解
大雁南飞的时刻和云彩的高度
孱弱的翅膀拍打着天空
明亮的夏天就这样从心底滑过
寂静而憔悴的故乡啊
被诗歌珍藏在另一个季节
我只能握住饮雪的柏枝
宁静守望
走在生命的中秋
谁还在夏天的最后一个黄昏苦苦寻觅
这滴血的残阳直刺脆弱的年轮
与流浪者邂逅，挥手之间
秋的彩裙以及柔软而沉静的呼吸
已滑向季节深处，忧伤的边缘
浓重的霜痕残留在脸上
沧桑悄悄爬满额头的山川
五十岁，生命已到中秋的路上
谁的跫音，一阵紧蹙一阵
旷野的绿色退向幕后，沉重如火
这一生走过多少秋天我了然于心
艰辛的步履比铅更重、比期待更慢
而收获的阐释，似乎远离生活的词典
痛苦心灵所承受的不仅仅是孤独
但寻找过程如路旁奔忙的蚂蚁紧攥信念
迎风而立的人呵，日子依旧蜿蜒
五十年的风雨不识一张脸面
五十种表情刻画出漫天迷茫
从这个远去的秋天到另一个远去的秋天
一点点的回忆一点点的感动
渴望在秋阳之上，云层积郁的心头
淋漓的汗水，无法遏止匆匆的光阴
透湿的夜沿着菊花滴水的指向滑落
今夜，十月的霜在缄默的唇边铺展无眠
蘸一路风尘，我写下：“出门未免流年叹”
一路走低，一路奔跑，一路紧逼
嘴唇干涸，杯中无酒，囊中仍是羞涩
无房，无车，无向世人炫耀的资本
钟声已远，灯火渐暗，爱情已老
捧起手中诗卷，我亦难识前路暗陌的家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