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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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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我发誓,这辈子我只参加这一场婚礼。

阿紫的礼服很漂亮,白色的蓬蓬纱,纤细的手臂,高挑的个子,再没有谁比今天的新娘更有光彩。而她身边那个叫张寒的男人,和当初驰骋篮球场的少年一样,岁月竟不留痕迹。我真怀疑这么些年,他到底吃了什么,把自己修炼成精。

郎天在我身边,和不认识的人交头接耳,随后又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并将我送往嘴边的酒杯强行拦住。这是我今天喝的第八杯酒,我不是一个贪杯的人,但我今天特别高兴,两位老同学终成眷属,等下我还要去闹洞房。

正值盛夏,酒席上的人都吃得汗流浃背。这时,有人要新郎细数新娘的昵称,我看着笑盈盈的张寒,不慌不忙地如数家珍。说到“丫头”的时候,我朝郎天看了一眼,因为他也曾这么叫过我。

接着,闹洞房。接着,回家。

郎天忧心忡忡地一路护送我,到了德胜门的时候,我索性脱了鞋子,光脚踩在地面上,大概真的喝高了,我声嘶力竭地唱歌: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城门还不开;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良人不回来。

这是2007年的北京深夜,郎天拿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只会说,别闹了。

我也不想闹,但酒精的作用太强烈,我觉得眼前都是细碎的亮点,婚礼还在继续,新郎、新娘正在举杯,他们逐渐变得很小,像十几岁的样子,穿校服、吃饺子,脸上是无邪的笑……

那时光兜头而来,又呼啸而过。

2000年,夜晚的教学楼,就像一个巨大的萤火虫洞。

我站在三楼的右侧,从昏黄的操场上寻找郎天的身影。晚自习下课十五分钟,他一定会去校外买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一碗给我,一碗给他自己。好像高三的时候,特别能吃,此刻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从他手里接过食物了。

叶妆妆,你的仆人来了。张寒从暗处冷不丁地冒出来,又顺手从郎天的碗里敲一个饺子吃。

我特不喜欢张寒嘲笑我们的关系,什么主人和仆人,听着多别扭。但郎天总是憨厚地笑笑,下一次还是自告奋勇地去买饺子。我看着郎天那老好人的背影,真是悲从中来。

那时候的我,大概是因为晚上的饺子吃得太多,我觉得脸都圆了。每次经过教学楼的那面镜子时,我都忍不住多看两眼,那个日渐肥胖的身躯,让我紧张万分。我一边警告自己不要吃,一边饿得发慌,最后郎天说,如果真的饿,那就吃一个吧!

好呢,吃一个没事,吃两个也没关系啦!呵呵呵呵。

最终,我自甘堕落地成为了一个胖子。于是,我开始怪罪郎天,某个晚自习,张寒也忍无可忍,回过头来略带愤怒地说,叶妆妆,你这个人真霸道!

那一瞬间,我真想用眼神在张寒的后背上烧出一个洞来。郎天在一旁继续当老好人,隔壁组的阿紫也伸过头来凑热闹,她细长的胳膊搭在我的课桌上,一副好奇心很重的样子,是想看我怎么出丑的吗?

于是,我忍住了心中那口怨气,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少年的心是不容侵犯的。那天晚上,我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忧郁的女胖子从此诞生了。

从第二天开始,我决定减肥。天刚蒙蒙亮,我就出了宿舍,跑去操场。正是寒冷的冬天,天边还挂着一轮弯月,几颗残星微弱地闪烁着,漆黑的操场上,我气喘吁吁地跑着,嗓子干涩,一股血腥味儿从喉咙深处冒出。有人晃着一口白牙,迎面而来。我是笨重的浣熊,连跑步都很难看,于是当我踢到一块石头摔到地上时,那人非但没有扶我一把,反而飞快地闪到一边。

我真想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来,吐在那人的脸上。他惊慌失措,大概没想过黑暗中会腾空摔出一只熊来。

后来,他知道自己不能见死不救,只好战战兢兢地扶起我。我痛得嗷嗷叫,走不动了!

他的脸一歪,蹲下身去,将我背起来。

据说,当时很多出来晨练的同学都看到了这感人的一幕。那个瘦弱的少年颤抖着双腿,背上扛着身型巨大的叶妆妆,几乎是一步一步挪到了校卫生室。所有人都看呆了,校报的记者纷纷拿出纸笔来记录,连天空都在一瞬间变得透亮。

光芒照亮世人。那个牙尖嘴利的张寒,此刻正满头大汗,像打摆子一样站在我的床边。他累得有点儿站不稳了,我心里那个欢喜却像鼻涕泡一样腾起。没错,我是故意的。胖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说,下次别这么早出来快跑,如果要跑,也别让我看到。我可不想再背你了。

看看,他就是喜欢说一些刺耳的话。除此,他还是一个话唠,作为课间十分钟新闻主播,他高谈阔论,班里一票女生都用仰慕的眼神看着他,他的确和那些资质平庸的男生不一样,他长手长脚,清亮的眼睛,嘴角微翘,郎天说他是话梅超人,一个有点神经质的需要电话亭才能变身的超人。

他坐在我前排,每次传考卷给我,都会顺嘴问一句,第一题选哪个?

很久以后,我才在网络上学会一个词,用来形容他这样的人,那就是“贱人”。因为他总是假装什么都不会要作弊的样子,其实每次考分出来,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拿第一。反正年少的时候,好学生都喜欢用这种方法来和小老百姓套近乎。

我厌恶这一点。所以后来,他再问我第一题选什么的时候,我就用口型说一个字:滚……

晨练事件后,没什么东西可写的校报把这件事登了出来,大意就是高三三班的叶妆妆为减肥一路狂奔,最后爬到了张寒的背上,并且成功地把一个少年给压垮了。

班里的男生开始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我,叶妆妆,你的体重到底有多少了?

班里的女生更是用嘲笑的眼神看我,叶妆妆,你比男生还重,真的笑死人了!

我的自尊心遭到了严重的践踏,只有郎天悄声安慰我,其实吧,你一点儿也不胖。

那一刻,我真的想哭了。老师还在讲台上讲课,我恨不得将头埋进课桌肚里。这时,张寒被老师叫起来朗读课文,他站在教室中央,当第一个音发出时,我觉得全班女生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时间瞬间凝固,安静得就像暗夜的湖水,那声音自远处随波而来。

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

是林觉民的《与妻书》。那磁性的嗓音,念着如此深情的句子,就像平地里冒出一缕青烟,我看到阿紫痴痴呆呆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我被那些自认为是“林觉民妻子”的女生们打败了。

史书上林觉民是奇男子,大豪杰,他的妻子陈意映收到这样一封信,深情固然动容,但她一定宁可丈夫陪在自己身边,也不要受万人景仰。

我觉得做林觉民的妻子好辛苦。张寒读完最后一个字,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大凡女子都爱英雄,无疑,张寒就是此刻的英雄。

他极为得瑟地坐了下去,大力地往后靠,将座位弄得砰砰响。我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张字条儿。是阿紫传给我的,我特别不厚道地看了一眼,上面写:傍晚的时候在围墙外的田埂上等你。

我笑得咳嗽,以我看过五本台湾言情小说的阅历,我断定他们在谈恋爱。因为无论如何,阿紫都是班里的美人儿,她特别爱笑,是受到很多男生追捧的温婉女孩,更何况,她还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无话不说,包括那些青春期的小秘密。但她什么时候和张寒变成一对儿,我竟点儿后知后觉。

所以那天上课,我竟然走神了,没有注意到老师的粉笔头正在瞄准方向。下一秒,粉笔头正中我的额头。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全班哄笑。只有郎天没有笑,他惊呆了,我倒宁可他和别人一样嘲笑我。粉笔头在我的额头中央留下一个白色的印痕,张寒在前排笑得肩膀一耸一耸,老师站在讲台上洋洋自得,我默默地低下了头。

那个胖胖的叶妆妆,从前是一个很乖巧的人,后来变成了一个冷不丁就丢脸的人。

作为班里唯一一个被粉笔头扔过的女生,我贴着墙角,放学后从教室到宿舍的路程总共才三百步,我却走得异常艰难。身边每一种笑声,都让我神经紧绷。走神的人是可耻的。

郎天却不知好歹地来问,你那时候在想什么啊?

我在想什么呢?我已经忘记了。粉笔头带来的惊慌和耻辱,此刻正占据着我的心。

郎天不知道,虽然我很胖,但我一直藏着一根很脆弱的神经。它让我伪装成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我掩藏得很好,没有人觉得叶妆妆在做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知道,一旦有人窥探到我的秘密,那是比扔粉笔头还要可笑、丢脸的事情。

我大概就是格林童话《白雪与红玫》里的那只熊,不能轻易亮出自己的王子身份,只能那么丑陋地站在世人面前。好吧,我承认,我从外表到内在我都很平庸,但我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一年,高一分班,要进行摸底考试。铃声响起的最后一刻,男孩背着一个巨大的书包,丁零咣当地跑进来,他没有半分慌张,嘴角是一抹不经意的笑。

他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坐下。考卷下来,我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当我还有三分之一的题是空白时,男孩已经站起来,怡然自得地交了考卷。

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因为对方身上有某种自己所不能拥有的东西。

我战战兢兢地做完,铃声已经响起。出了教室,发现他坐在花坛上,我壮着胆子去问,最后一题是多少?

他宽厚地笑,像那天落在青草上的阳光。他说,只有傻瓜才会对题目,考完就不要再想了。

那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而他那修长的眼睛像春日里下过雨的湖水。还有嘴角总是若有似无的一抹笑,让我觉得在他面前多待一秒钟,都会令我窒息。那是爱情最初萌发的样子,我无人倾诉,只好写进日记里。

每个女孩都需要一个日记本,每个胖女孩更需要一个日记本,上面写着你在乎的人,很多年以后,你再拿出来看,不论他变得大腹便便,还是苍老秃顶,你也能记住他最初的样子。

后来,我在分班的榜单上,看到排在第一的名字——张寒。

他依旧懒散地问我,嘿,你最后一题对了吗?

对与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分在了一个班。

我小心翼翼,伪装得极好。每天盯着他的背影,每天听他高谈阔论。那时候喜欢一个人,就要拔他的气门芯,贴乌龟的纸片在他的背上,跟他唱反调,表现出嫉恶如仇势不两立的样子,我乐此不疲,我非常ENJOY。

直到有一天我晕倒,才发现自己低血糖。我想暗恋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一个恶补的人生也开始了。冲鸡蛋、驴膏粥、糖果、米面……我娘说我从小体质就弱,只有恶补才有效果。每周末,娘就拎着保温瓶来了,她还嘱咐郎天,你可得好好照顾妆妆。

郎天是我的邻居,小时候他扮演的孙悟空,让我觉得比六小龄童要好看。但后来,他就变得有些面。据我娘说,他的父母是表兄妹,他的智力正常,也算是庆幸了。不过,如果他结婚的话,也有可能是隔代遗传,生出一个弱智来。

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我才刚上初二。那天,我不太敢和他说话,我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我看到他躲在楼下小花园里抽烟,天色已暗,明明暗暗的小红点儿,就像十四岁时忧伤懵懂的心,还没有开始承受世人的眼光,就已经伤痕累累。

上高中后,郎天越来越善良,越来越内向,他宽容我的一切坏脾气,他舍得拿出零花钱给我买零食,他总叫我多吃一点儿,他害怕我受到任何委屈,他安慰我所有的坏心情。这个世界,除了我的父母,也只有他,毫无怨言地陪在我身边。

哪怕我变成一个胖子。

食物让我不再晕倒,食物也彻底打击了我那颗原本坚强的暗恋之心。

我深知自己离他越来越遥远,那些好事之徒会一本正经地嘲笑我,一只熊爱上了人类。熊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另一个女孩在田埂上牵手。

我有意窥探,顶着一头刚洗完的湿漉漉的头发,心急火燎地穿过操场,穿过广播里正在播放的《真的爱你》,爬上一段破败的围墙,再走到一棵老榕树下,田埂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那画面很美,也很伤人。

我是一个巨大的电灯泡,可惜没有人来把失落的我领走。我只好沿原路返回,就在爬上围墙的时候,脚一滑,从高处跌落下去。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身体落在柔软的草垛上,头却撞到另一边的墙,在最危难的时刻,我脑子里还是张寒的影子,扑簌簌地掉下来,张寒,我不想死,死了就再也没有人像我这么爱你……

后来的事,我只模糊记得,有人把我送到医务室,医生问我一加一等于几,我说二,医生松了一口气,应该没有脑震荡。

旁边的人又问,1568加8547等于多少?

我当时觉得从丹田处升起一团浊气,有点儿晕,又看了一眼那张坏笑的脸,可惜没有力气啐一口唾沫在他的脸上。我已经痛得嗷嗷叫,因为医生在给我缝针,针线穿过头皮,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之后,我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地抓着张寒。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担忧,他说,叶妆妆,你怎么就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那时候,离高考只有四个月时间了。

我悲从中来,头上的血流进我身后的帽子里,眼泪落在张寒的手背上,我突然很怕,我怕将来不能与他同考,怕倒霉多灾的我连大学都考不上。

直到医生把我的头包裹成木乃伊形状,我才转移了悲伤,因为镜子里那个呆头呆脑的女孩,像一颗白白的橡果,她真的太滑稽了!她真的有种赴死的决心。

连夜,我被郎天送回家,阿紫说会将笔记借给我,张寒说放心,你死不了。

他们都没有问起我去田埂的原因,只有郎天揭了我的伤疤,你不要担心,也许他们只是玩得好。

我假装在公交车上睡着了,窗外星空灿烂,我努了努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麻药醒过之后,我觉得头痛得快要炸了,妈妈在问郎天,究竟是怎么搞的?他只回答,没有照顾好我。随后冲我做了个鬼脸,匆匆离开。

两天之后,我便回了学校。整个学校,因为木乃伊少女叶妆妆的到来,又沸腾了。老师说我可以不用下去做操,但我执意要去。于是我顶着一颗橡果头,在队伍中摇头晃脑。

我不想让人觉得我是弱者,我更不希望张寒觉得我太娇气。有好事的同学在课间拿我开心,叶妆妆,张寒凭什么救你两次啊!你要怎么报答他?

张寒刚好从教室外进来,阳光在他身上打下圣洁的光晕,他顿时变成了一身华服的美少年,我的脑子里斗胆冒出来四个字——以身相许。

那一刻,我的脸变成了红皮大番薯。起哄的同学仍旧不依不饶,要怎么报答呀!

张寒听到,便将嘴咧到了耳朵根上,竟轻佻地说,以身相许好不好

全班像疯了一般炸开了锅,年少时真奇怪啊,喜欢玩挤油渣的游戏,故意将男孩往女孩堆里挤,这种幼稚的天性到了高三也不能减少半分,眼见所有好事之徒用怪笑来起我们的哄,我竟然觉得甜蜜和幸福。

那样短暂的快乐,在上课铃声响起之后,便烟消云散。虽然我的脸通红,心跳不止,但那些小声的话语还是把我带回了现实。

张寒怎么会和她开这种玩笑?

你也知道是玩笑啦,正因为完全不可能,才会肆无忌惮地说啰。

似乎每个毛孔都被浇了一桶凉水,我习惯以鸵鸟的姿态来面对世人。前排坐着的张寒,背脊挺得笔直,头发与脖子之间的交界处,有一圈毛茸茸的弧线,我好像闻到他身上的香皂的味道,他刚才跟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对我来说,大过天大过地。很久之后,我回忆起这个细节,都会认为自己是武侠小说里的弱女子,待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一定给他一记粉拳,以示我心。

暮春时节,我的伤渐渐好起来。拆掉了纱布,小心翼翼地将头发洗干净,我觉得整个头皮都酥掉了。

张寒见到我便说,恭喜,终于再世为人了。

如果说这次受伤有那么些意义的话,那就是我的体重貌似下降了。也许是老天有眼,知道我不容易,一个受伤的胖子,不能轻易说出“我喜欢你”这样的话,上帝至少应该让她瘦一点儿。

但随后,阿紫找到了我。她用那卡哇伊的神情对我说,我知道主动追求一个男生不是太好,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高考一结束就各奔东西,好在张寒终于答应了我,不管将来考到哪里,都继续和我交往下去。

我真的应该和她一起分享这份喜悦,不是吗?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浪漫。

她一蹦一跳地走回教室,经过一棵木棉树的时候,一朵很大的木棉花砸落在她头上。据说被木棉花砸中的人,会很快获得一份幸福。

我呆呆地站在木棉树下,仰头,没有哪一朵肯掉在我的额头上。

很快,高考来临。那天下雨,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张寒从教室里奔了出去,穿过瓢泼大雨,他飞快地逃到屋檐下,像一棵静静的树,抬眼看着雨滴。我撑伞准备走到他面前,而阿紫已经像小鹿一般轻快地飞到他跟前,他们两小无猜,走进了浓重的雨里。

郎天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总是很温柔,只会说,走吧,还有那么多好时光要走。

而有些时光,是真的回不去了。

我只好怀念那个骄傲的懦弱的无地自容的我。

岁月一直都很眷顾阿紫。她根本不用担心他们会分开两地,因为她和张寒一同考去了那个开满三角梅的大学。

而我和郎天一同去了北京,并不是什么好大学,但总算还有一份学业。火车启动前,我娘一如既往地要郎天照顾我,有时候我怀疑郎天上辈子一定有愧于我,不然这辈子不会老被我欺负。

他的确尽到了很好的责任,当同学们都误以为他是我男朋友时,我很不悦。有一回,我们去爬长城,他颤颤巍巍地抱了我一下,不知下了多大的勇气,觉得长城的风都快把他的嘴唇冻紫了。

我非常不配合地逃开,他只好假装看风景。后来坐车回去,在校门口分道扬镳时,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丫头,你不如还是和我好吧。

我飞快地回了短信:不,我不爱你。

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究竟是真的不爱他,还是顾虑到他父母的近亲关系?但总归,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是不懂爱情的时光,还是后来懵懂无知,我都无法将他放在爱人的位置上。我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享受他的照顾,我不是那种真正自私残酷的人,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也许人的思想太复杂,就会瘦下来。当我减肥成功的时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居然喜极而泣。下一秒钟,我买好了飞往南国的机票,夜机到达时已是晚上十一点钟,我在那所大学附近的旅馆住下,湿润的空气里带着甜腥的味道,这里靠海,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恣意生长。

隔壁的龙眼树,摘一把都是甜的,三角梅盛放,那抹紫色的云落在我的眼睛里。张寒,你初来时,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惊喜?

要知道张寒的近况并不难,我一直都潜伏在他的空间里,看他那些有趣的废话。他曾写过,我真想一个不小心就和你白头偕老。

这句话竟惹得我在电脑前红了眼眶。我早已不是十七岁时那个没心没肺的叶妆妆了,可为什么我还如此脆弱?

来这里,只不过有一场摇滚音乐节。张寒在空间里说他很喜欢,一定会去听,所以我就来了,我们有共同喜欢的乐队,有共同喜欢的歌,但我们仍是两个世界的人。

演唱会开始前,我给他打电话,一直关机,我没办法告诉他我来了。下一秒钟,我便在广场上看到了他。他穿着艳丽的T恤,极为夸张的造型,他比从前黑了一点儿,身上已是青春男儿的气息,他像南国的植物迅速长大。

我遇见了他,也遇见了阿紫。我站在他们身后,混迹在一群打扮张扬的年轻人中间,舞台上有乐队唱起那首老歌: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是七八十年代台湾摇滚教父薛岳的《如果还有明天》,在他三十六岁患病去世之前写成的,他对生命的眷恋和勇气,都曾让我和张寒疯狂迷恋。而此刻,张寒忘情地跟随乐队呐喊:下雨了下雨了,那是你的眼泪吗?将我淋湿可以吗?让我感受你的痛啊。笑我吧,不管黑夜是否太傻,笑我吧,走在边缘只剩挣扎。

在这撕心裂肺的呐喊声中,我早已泪流满面。

笑我吧,那个减重二十斤的女孩,笑我吧,那个一路跌跌撞撞充满爱意的女孩。

回去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张寒。

直到大学毕业找工作,听说张寒和阿紫来了北京。四个人再一次聚会,那天,我们都喝高了。北京深夜的马路牙子上,两个大男生一路狂奔,他们用啤酒喷出的泡沫来淋湿身体,我和阿紫的笑声打破了黑夜,没有人来管我们,他们一定受不了这种行为艺术。青春可以让人很哀伤,也可以让人很亢奋。那天我们坐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天边一点点变幻着颜色。鱼肚白变成了虾酱,又变成了猩红,还有一点点紫。我偷偷往后仰,越过了郎天,越过了阿紫,我看到了张寒的侧脸,那张让我梦见过无数次的脸。

旁人说,张寒和阿紫是一对儿,那么叶妆妆和郎天也暂且算做一对儿吧。

后来,我们四人在北京安营扎寨。

直到2007年的婚礼,张寒和阿紫在租来的房子里,布置了那么多喜庆的红色。我和郎天站在公寓楼下,醉醺醺的我扯住他的衣袖说,我得离开这儿,你千万别来找我。

我爱着的人已经结婚了,我还留在这儿做什么?郎天的眼神依旧像年少时那么忧伤,他什么话都没有说,最后叹息了一声。

郎天,对不起,请原谅我还是没有爱上你。

那夜,北京深凉如水。胆小鬼叶妆妆在城门外望眼欲穿,良人终究没有归来。

既然没有明天,那就不要说再见了。

第二天,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作为一个不再年轻的研究生,我在张寒当年读书的校园,看到了那么多青春稚气的面孔,他们骑车穿过长长的假槟榔,会冲路过的漂亮女孩吹口哨,会在木棉树下等候心爱的女孩,他们的爱情正是最美的时候。

我偏执地寻找着张寒曾经的蛛丝马迹,他住过的宿舍楼,他奔跑过的操场,他坐过的教室,还有他去过的湖畔咖啡馆。你相信吗,这个世界充满了奇迹与巧合。1993年,六岁的日本女孩将一封信放在气球里放飞,十五年后,日本渔民从海底一千米深处捕获的鱼体内发现了这封信和破碎的气球。

这也许不是巧合,如果我没有努力去寻找,我将永远都看不到。

在湖畔咖啡馆的书架上,存着那么多留言簿,我一本本地翻看,最终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叶妆妆,我想郎天一定很爱你,因为这个世界再没有人比他更在乎你。所以,即便我喜欢着你。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傻乎乎的你总给我带来很多快乐。请原谅,我的懦弱。但愿你永远不要看到这些字。

没有署名。那些自己对于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眼泪像潮汐般涌来。我坐在木桌前,雨从透明的天花板上滴下,那些美丽的线条,汇成了我心底的眼泪。

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我在这紫色的春天,仿佛看到那少年,走过三角梅凋零的小路,走过我曾经拥有的最美好的光景。

编辑/蓝朵朵

蓝朵朵感言:一向很喜欢罗俭的文字,有一种特别的感染力,像溪水一样缓缓地流出来,让人不经意地融入其中。她总是写我们每个人的成长故事。那些青春岁月里,不论是悲痛的,伤感的,还是喜悦的,温暖的东西,都沿着时光,慢慢消逝,变成我们拥有过的最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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