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彩虹（3）

（五）

三年后，小姑娘彩虹长成了大姑娘彩虹。

她在师范毕业了，她变成了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

一九九六年上学期开学后，在师范读最后一期的彩虹到我的学校来实习，我做她的指导老师，她跟我在初三102班教语文。

彩虹勤奋、聪明、上进、用心，我只带了几节课，她就可以独立了。我的公务事多，便放手得快，实习到三月底，她便结束了使命，又回到师范读书去了，四月一日，她给我来过一封简短的信。许多学生都给我写信、发贺卡，她这是给我第一次写信。

这年下学期，彩虹分到了我的学校，正式成为我的一名同事。

我对同事的要求向来是比较严格的，彩虹的班主任工作没做好，受到了我的批评。事后，她向我写封长信，信很特别，用毛笔书写的，纸是一种古旧的、竖式的宣纸。

牛校长：

您好，冒昧打扰。自上次在例会上被您批评，我才开始从迷局中清醒过来，冷静的观照自己，恍恍然如南柯一梦。

牛校长，您一直是我尊敬、爱戴而且钦佩的人。您的工作作风、生活态度，一直深深的影响着我，尤其是对事业的执着和信念。也许此时，我欲说的点滴不仅仅来自一时的冲动，更源于一种信赖和感激。

参加工作有两三个月了，而在这两三个月里，思想情绪的起起落落，无时不在展示着我内心激烈而矛盾的变化。环境始终是偌大的一口染缸，一个火火的熔炉，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幼稚和柔弱。曾经有过那么多痴狂而美丽的梦想，曾经因梦想而痴狂。年轻的锐气和锋芒在岁月的反反复复里消磨了棱角。我曾经想，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理想，什么是平庸，什么是伟大。人生的海面上难道除了波涛和暗礁之外，便没了指航的明灯？于是，我悲观迷惘，我甚至怀疑身前身后那寂寞的黑板会不会是一种耕耘的方向。曾经有一段时间，我那么厌倦工作，甚至一走进教室便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后来，我问自己，怎么办？是不是生活原本就是一种约束来自外界的、自我的。于是，在心中潜伏着的愈来愈强烈的愿望爆发出来。我想读书，我想走进一所静静的校园。也许，珍惜是只有在失去之后才能真正懂得的。也许，这也只是一个渺茫的可笑的愿望。而缺乏毅力和恒心的我又浑浑噩噩地走过了这么久这么远。

牛校长，我知道我算不上一个称职的老师，尤其是管班当班主任，我是有愧于您的，也有愧于我的学生。一个人的性格和兴趣是不是可以决定许多，我一直给自己一个信条，去鼓励自己，那就是干一行象一行，而后爱一行。我也相信自己依然有一颗热情而向上的心。我一向拙于言辞，另有一个心愿，一直羞于启齿，我想能不能让我来管理一下学校的图书。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的不足，但我能够比别人更勤奋、更努力，而且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对书的嗜恋情结。我还可以另兼一些课的，我相信拼搏能给我充实和力量。如果您不以为这是一种狂妄的话，不礼之处还望海涵，权当一次自我反省和检讨吧！以后的学习、生活和工作之中的诸多不足，望老师多加点拨、指导，感激不尽。

学生：彩虹

十二月二十四日

一九九六年是秀水中学取得非凡成绩的一年。

岳云县“两基”达标，我领导的学校一直是达标的样板，什么事都走在全县的前列。我为学校建起了一幢科教楼，在科教楼上建了一个一百二十平米的图书室，添置了几万元的新书。

彩虹能够认识自己的不足，自然无须我再去说她什么，响鼓不用重锤敲，她能认识，必能上进。

一九九七年上半年，我让彩虹去做图书室管理工作。她同时还任教了一个班的语文，原班主任的工作就交给了别人。

一天，我在图书室指导她做图书编目工作，顺便问她计划在秀水中学干多久，她没有明确的回答，只说至少干六年。

我的家是一九九六年迁入科教楼二楼一套新居室的，彩虹在一九九七年当上图书馆理员后便住到阅览室旁边那个小房子里，也就是我的住所的上楼。同时与她住在一起的还有她的妹妹，她妹妹其时正在秀水中学读书。

科教楼在学校最南边，阳台向北，居家便无法晾衣，我在梯级间安放了两根竹竿，洗下的衣服只能挂在这里阴干，见不到太阳。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抬头便看见彩虹有衣服晾晒在我们家的竹竿上。这里晾衣本来不雅，大姑娘的内衣往这里一挂更加不雅，我又不便说什么，因为她也确实无地方可晾。后来，我妻子抽去了那根竹竿。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在那里晾衣了。

想必是我的妻子“教导”过她，我没有问过她们谁，她们谁也没有告诉过我。

一九九八年又是秀水中学发展最关键的一年。我们挖出了一口七十米深的甜水井，新建了一个微机室。头一件事解决了一千多名师生吃水的难题，后一件事则为学校的发展指明了方向。

微机室建好后，我送彩虹去参加电脑培训。彩虹回来后，正式脱离了传统的讲台，专在科教楼搞管理工作，管理图书和微机，给交了费的学生上电脑课。她的居室也从阅览室的旁边迁到了微机室的西头，仍是科教楼的三楼。

一九九九年的秋季，学校有人给彩虹介绍男朋友。我听到这个消息后觉得也是差不多了，彩虹已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这种年龄的姑娘处对象也是很正常的。她的男朋友叫做新鲜，是名现役军官，原八十三班的学生。

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知书达理的彩虹为什么要和这名当兵的谈，太不相称了！新鲜读书时在我的学校工作日志上是一个名气颇大的差生，不愿意读书，只知道玩，搞点恶作剧，连初中都没有读完。他们的学识水平和素质修养有天壤之别。

可是，我也不便说什么，都是我的学生。我同时想，如果彩虹真的嫁给了新鲜，那说明她也只配嫁给他，我更不需要说什么。

通过几次接触后，彩虹终于对新鲜有了一个粗浅的认识，便对他表示不再谈下去了。新鲜却表示不放弃，仍然来纠缠彩虹，并且说，彩虹不答应，他就不离开她的房间。

这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夜渐深了，学生自习也结束了，都睡觉去了。这时，我也回到了家里，和妻子正在客厅聊天烤火，突然，彩虹号啕大哭着走了进来。

我搬过一把椅子叫她坐下，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仍是大哭，说新鲜赖在她的房间里不肯走，非逼着她要她答应和他谈下去。

我松了口气，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过些日子就会正常的。

彩虹在我家里哭，妻子便表示了很不高兴。

妻子是一个很迷信的人，觉得一个家外的人来家里哭是一种凶兆。

妻子还有一种潜意识，觉得我对这个姑娘关照过多，怕我有什么想法。凡是我喜欢的女性，她当然不会喜欢。

妻子用很严厉的语言让彩虹停止了哭诉。

彩虹便慢慢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们，她找我们哭诉自有她充足的理由，我是校长，又是她父亲的同学，是正正经经的长辈，是她信得过的人，她遇上了难事，她当然要找我哭诉。

之后，我们在家里听到了新鲜下楼梯的脚步声。

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新鲜来纠缠彩虹的说法了。

一切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六）

可是，妻却一语成谶。

我在那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检查出身体患上了恶性肿瘤，并且是死亡率极高的喉癌。

二十三日这天，我开始移交手上的工作，准备去长沙治疗。我将学校工作交给了教导主任，将毕业班123班语文教学交给了彩虹。

到我走的时候，我差不多将一年的课程都教完了，剩下的事便是组织复习，将教学工作交给彩虹，我还是比较放心的，我认为，她不会干得比我差。

二十四日，我来到长沙，来到附二医院重新做检查。

二十七日，我作为一名重病号，正式住进了附二医院的放射大楼。

妻子也是这天放下手中的工作，到长沙来陪伴我的。在医院，我经历了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化疗，然后，进入到放疗阶段。

二零零零年元月十四日夜，秀水中学来了二十多位老师，他们租了一辆中巴车，不顾一天的劳累，又在一零七国道上奔驰了四个小时，在长沙和我见面时，已经很晚很晚了。我们一起坐了半个小时，一起聊了半个小时。然后，他们要回去，妻也执意要回去，我不知道她要回去干什么，我只知道她在那天晚上回去了。

来长沙看我的二十多位老师中，没有彩虹。

彩虹没有来看我，我感到诧异，又不好问。

从老师们的谈话中，我隐隐约约的感到彩虹已经没有教123班的语文了，我还隐隐约约的感到，彩虹已经离开了学校。

我清楚的记得，彩虹那天从我手里接到工作任务后的状态，她是那么高兴，因为我是那么信任她，让她去教毕业班。当然，她并不知道我生了病，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

是谁剥夺了她代我执教的权力？是学校吗？学校当然不会这样。

是什么力量让她离开了秀水中学，她到哪里去了呢？

那段日子，老家和单位天天有人来长沙看我，但是，没有一个人给我说过彩虹的事情。

妻在十四的晚上回到家里，在十六的上午又来到长沙。此后，她又中途回去过。

我于二十四日结束在长沙的治疗，随后，去了河南的林州。

当我从林州回到学校时，学校已经放寒假了，人们在忙着准备过年。我还要抽出时间处理学校经济工作。

其实，我这时已经垂然欲死。

我依然没有见到彩虹，也依然没有人对我谈起过她。

彩虹的父亲八纯先生却到我家里来过，他来看望我，并且递上一百元钱，连声说他们父子对不起我，我依然不好问由来，听了是一脸的茫然。

我躺在床上心乱如麻，八纯先生给我的信息也相当有限。

后来，周老师向我揭穿了这个黑幕，她将彩虹的一封信和一份辞职报告交给了我，又悄然的说及彩虹从秀水中学出走的原因。原来，是我的妻子辱骂了彩虹，怪她那天晚上哭到我家是来哭丧的，将来，我要是死了，就要找彩虹负责云云。周老师也说的吞吞吐吐，不敢将真情和盘托出。

我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妻子不是我的部下，她只是同我住在秀水中学，却常常表现出一种超级权力。

我感到一种愤怒，可是，我只能忍下。

我用痛苦的心情开始阅读彩虹写给我的文字。

信没封口，无隐私可言。字是打印的，她把刚劲有力的字藏在她的心里。

尊敬的牛校长：

您好？不知身体可好些了！

首先说句“对不起”。

我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空洞的话，无论说的怎样沉重，也无法弥补您对我用心良苦的栽培，更不足以表达我此时的愧疚和对您永远的敬意。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在我的心中，您是迎风傲雪的松，是绵延磅礴的山脉，是奔腾不息的长河。

我从不习惯说一些唯心的赞语，而在这里，所有的话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也许，在我人生二十一年的人生历程中，最大的福分就是上天将我安排在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里，其次，就是遇到您。这都是宿命，无法更改的。

一直以来，您都是我景仰的人，现在是，将来也是。

三年多来，您的处处栽培，我没齿不忘。您对我的信任，永远是我奋进的力量。

从您的身上，我学到的不仅仅是对事业的献身精神，更有一种骨气，一种超然于世的人生气概。

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九日镇里举行的“迎澳门回归演讲比赛”中，我的演讲稿是《奉献是最高的职称》，讲的就是您。那时，您还没有去长沙治病。那篇稿子写得很草，因为限于时间和篇幅，我删去了很多原本想要写的素材。我想，当时我之所以确定这个与演讲要求不太相符的内容，也许是在秀水中学生活的越久，您的敬业精神和工作作风就越强烈地震撼着我，激励着我。也许是在打印整理《秀水中学规章制度汇编》的时候，我才深刻的感受到秀水中学十年成长与您的每一步艰辛跋涉是何等紧密而不能分割。

您有一次在例会上朗读的徐匡迪的那段话——教育是事业，事业的意义在于献身；教育是科学，科学的价值在于求真；教育是艺术，艺术的价值在于创新。————我将它铭记在心中。其实，无论做什么，无论在什么情形下，只要是想干事业，这段话都应当成为一个准则。

记得我刚来秀水中学不久，有一次，在图书室，您第一次对我谈奉献。您说，人是要有一点奉献精神，要有一点牺牲精神的。我当时似懂非懂，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没有风霜磨难，没有坎坷挫折，没有坚定不移的目标，没有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再伟大的追求也是虚无，再富丽堂皇的生活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您曾经问我，打算在秀水中学呆多久，记得我回答说六年吧，不过也说不定。我当时的“说不定”的意思是也许是一辈子。

我真的将秀水中学当作家，当作我精神的归属。而没等六年，我就走了，不可更改也不能回头的远走他乡。

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真的象影片中的情景一样，孤身徘徊在繁华拥挤的街上，看车来人往，看霓虹闪烁，看自己被不可知的命运左右摆布。我从未想到找工作的陌生、疲惫、饥饿、挫折和种种意想不到的辛酸会一一降临于我，让我意冷心灰；也从未想到在遭遇人生各种滋味时，我竟是如此坚韧顽强。我不会轻易放弃理想与机遇，我亦坚信在他乡的天空下，我终会展翅高翔的。

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教师，当我走上这梦寐以求的岗位时，我是多么庆幸自己能遇上您这样一位可以赏识我又处处给我机会的人。我曾虚心的学习，好强的工作。我与人为善从不想得罪或怠慢别人。而人生曲折，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我离开了秀水中学，离开了我钟爱着的教育事业，离开了我热爱着的老师和学生，重新闯荡自己的天地。

不愉快的事情总是发生的那样突然，我不知道分手后的新鲜会那样不知廉耻地来找我，我不知道那样神清气爽的您会有一天被病魔重创，我不知道我一向敬重有加的于老师会对我有如此之深的成见。

跟您坦白的讲，对男女之间的感情，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也许正是这种小心，才使得有的人觉得我是可欺的。我很抱歉新鲜一事的发生给于老师带来的不快。

我期待您的理解。我知道您一向看不起那种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人。但请相信，我并非为了钱财而出走，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就在听到您的病情的时候，我的心情异常沉重，似乎这个世界处处潜伏着危机。我为您而悲哀。这只是我不得已的决定，我不抱怨，也不后悔。

其实，无论我在您心目中是什么样子，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抬眼苍穹，双手合十，为您深深祈祷！祝您平安、快乐！

节日的时候，我会向您问候；等我有成绩的时候，我会向您汇报，请多多注意身体。工作有时候是一种寄托，但要适度。

敬祝：春节愉快！

彩虹

2000年1月21日晚

彩虹的信滴着血，滴着泪，包含着无限的痛苦。这痛苦是别人无法分享的，只能她一个人吞噬。她用文字的形式把痛苦告诉我，是表明她信任我，是把我当作可以倾诉的知音，并且是唯一的。她倾诉了，她的痛苦也许就可以减少一分。如果没有这种倾诉，她的苦汁会包在自己的胆内。

我躺在病床上，当时就把这封信读了三遍。此后，在余下的漫长的日子里，我又不知道读过多少遍。

我流泪了，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一个刚强铁汉，我很少流泪的。

我从字里行间读到的信息是：我的妻子伤害了她，并且是深深的伤害了她。可是，她并没有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更没有责怪我妻子的意思，她自己舔着这些伤口，期望着自然的愈合。

妻子是我最亲近的人，彩虹也是我最亲近的人。一个最亲近的人将另一个亲近的人伤害了，我却不能说上一句话。

那时，对彩虹的关爱和呵护，我是父亲般的感情。

读信后，我还是有许多疑问没有解开。

彩虹是什么时候离开学校的？离开学校后是否立即去了南方打工？这封信是在哪里写的，是家里，是学校，抑或是遥远的他乡？彩虹现在在哪里，快过春节了，是在家里还是在他乡？“于老师”究竟发了怎样的混帐脾气让她远走他乡？

所有这些问题都没有人向我说清过，妻子也一直避而不谈，我更是不好问。我装作若无其事，彩虹已经走了，我不想再有人对她泼脏水。

和信一同转给我的，还有一份彩虹的辞职报告。

尊敬的学校领导：

感谢学校三年多来对我的苦心栽培，九九年下学期，因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的发生，致使我心理压力太大而无法正常的、平静的投入工作。经过再三的考虑，我决定换一个环境，重新寻找人生的坐标，特递此辞呈，请予批准。

此致

敬礼

彩虹

2000年1月24日

按我对信和辞职报告的理解，彩虹对“辞职”的态度是永远告别公立教师这个职业，丢掉这只铁饭碗。我是校长，我当然有权做出任何处置，但我丝毫没有这样去想。我只是想缓一缓，放一放，

时间会磨去青年人的棱角和激情的，时间也会消解许多矛盾的。等将来条件成熟了，再让她回来。

就这样，我把彩虹的事情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