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屈辱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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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新冠疫情的满天雾霾中，庚子年的五月四日来了、又去了。

这段不寻常的日子，让人难免想起百年之前的那场新文化运动，想起这个国家曾经的诸多屈辱。在痛忆历史之际，我忽然感觉到“百年屈辱”——这个常见于各类媒体的说法，似乎不尽准确、不够全面，并不足以概括华夏民族在历史上经受的深重苦难。

北京城中央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铭刻着纪念英雄的起点：“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

这一年，被官方定为中国近代史的开端。

这一年，来自英吉利的坚船利炮，轰开了大清王朝长年紧闭的厚重国门。这一历史事件，中国称为“鸦片战争”，英国叫作“通商战争”。按教科书的标准说法，清政府战败之后，被迫签订了丧全辱帼的《南京条约》。

从此，中国就陷入兵连祸结的屈辱岁月。西洋列强，后来又加上新崛起的东洋日本，动辄将我天朝上国，打得不止没有还手之力，甚至全无招架之功，不得不一次次签订不平等条约，接受通商、赔款甚或割地。

1900年，正是两个甲子前的庚子年。在朝廷明里暗里支持下，义合团在京津一带聚众数十万，打出“扶清灭洋”的爱帼大旗，攻打外国使馆及教堂，大刹洋人，滥刹国人……结果招来八国联军，从天津卫登陆，一路打进北京城里，让大清帝国的颜面并钱财等，都遭受到史无前例的惨痛损失。

我也曾有过疑惑：慈禧太后能将曾国藩、李鸿章这般当世英雄，轻松玩弄于股掌之间，理应是超级的人中之凤，怎么就能轻信了拳斐们刀枪不入的鬼话？后来得知，太后当年对群臣有过一番高屋建瓴的训斥：“法术不足恃，岂人心亦不足恃乎？今日中国积弱已极，所仗者人心耳，若并人心而失之，何以立国？”

俺于是若有所悟：法术固然狗屁不是，但朝廷确实需要人心，需要这大量的精壮汉子，以艾国热情抗拒洋人的不轨图谋。老佛爷心里清亮得很，人民群众的热情豪气，只可鼓不能泄。虽说“中国积弱已极”，也要敢于藐视列强，霸气的向十一国公开宣战！朝廷所恃者，岂非人心乎？

易和团的豪情，到底还是没能敌过洋人的槍炮。紫禁城眼看不保，人心似乎也不足恃了。慈禧太后只好率领光绪皇帝以及一众帼家领導人，借名西狩，乔装出城，一路颠沛流离、凄而惶之的逃到了西安，真真是屈辱至极啊！

也曾有人质疑：满清朝廷的屈辱，是不是一定就等于汉族百姓的屈辱？实际上，天下苦“清”久矣！远在英国战舰打来之前近200年，满人业已占领了神州，压迫着汉人。正因为华夏处于侵略者的野蛮奴役之下，孙中山、革命党造反，才会高举朱元璋式的民族主义旗号：“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二

1644年，也是距今370多年以前，满清就以武力侵占了中原。

八旗铁蹄践踏所及，刽子手们屠城无数，数千万人惨死于屠刀，中原大地到处血流成河……满清为了长期统治，出于立威、从精神上彻底摧毁被征服者，竟然强令汉人改剃满式发型，改穿满式服饰，并且严酷到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自奉为礼仪之邦的汉人，对于这种有辱先祖、糟践华夏的野蛮，看得似乎比谁坐金銮殿更要紧，人们悲愤地喊出了“宁为束发鬼，不作剃头人！”在明朝大势已去，满人疯狂镇压的情势下，不少地方仍然不甘屈从于蛮族统治，反抗照样激烈，结局异常惨烈，遂有了血溅史书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经过历史上异族加本族的反复屠杀，汉人中尚有血性的幸存者，于斯再次遭受了大规模屠戮。

历史逆向淘汰的结果，就是骨头软的人群更容易存活下来。在满人屠刀加剃刀的威逼下，还能苟全性命的汉人，应该都曾向侵略者屈服过、跪下了……想来着实悲哀：如果说臣服于侵略者就是汉奸，那么如今这满世界的汉人，岂不是都该算作汉奸的子孙？再想更是疑惑：我们今生能作人世游，应该庆幸、还是责怪祖上的软骨头？

中原大地历来战乱频仍，即使太平年间，也难逃苛政猛于虎。然而，历史仍旧要延续，民众照旧在生存、在繁衍。对于很多人，在很多时候，活着大概真的就是最高愿望。

随着岁月流逝，广大群众对于当年痛不欲生的亡国之耻、反清复明的民族大业，似乎慢慢也就淡了忘了。芸芸众生只要暂无性命之忧，还能勉强混口饭吃，就可以重新沉浸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岁月静好之中。有些人或者还能自我宽慰：比起朱明官府的严苛，张献忠们的残暴，这满鞑子其实也没有更坏到哪里去。

大量的读书人，渐渐也满血归来，重新精神抖擞地投身于科举功名。汉人做了官，浑不顾主子姓满还是姓汉，兀自汲汲于顶戴花翎威风八面。虽说在圣上面前，汉族大员甚至不够资格自称“奴才”，却也无碍众卿们，为朝廷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文死谏武死战。

而今，就更是满汉一家亲了。君臣们人人拖根大辫子的光辉形象，已成为长期霸屏的正能量叙事。更有“向天再借五百年”一类的豪迈劲歌，听的俺是一次次胆颤心惊、背脊发凉。

当然，若能跳出人性的小我，站到帼家大局之宏观高度，对于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铁血八旗，也能找出一千条感恩的理由。满清曾给钟国带来了大量的嫁妆，积累了丰厚的家底。即便说不清康乾盛世、同治中兴之类，民众是不是真的生活幸福，单论开疆扩土、国力强盛，那也是不输汉唐的伟业。大清留下的疆域，扩大到明朝的两倍多，不少地方包括西藏，都是第一次纳入中国版图。而且清末人口达到5亿，超过了明朝的三倍……

三

中国人遭受侵略的屈辱，还应当由清朝上溯。

宋代的民族英雄岳飞，当年欲雪未雪的“靖康耻”，就发生在距今近900年前。不过两宋最为惨痛的灾难，还是蒙古灭宋的崖山之战。

1273年，即740多年前发生的崖山海战，宋蒙双方共投入兵力50余万，战船2000余艘，经过23天激战，以南宋全军覆没而告终。

崖山败局既定，宋左丞相陆秀夫，先驱自己的妻、子入海，再背负年仅9岁的少帝投海就死。随后大量的宋人，包括后妃、官员、士兵以至平民百姓，纷纷跳海自尽……尽管后朝修史，难免贬损前朝，但蒙元编撰的《宋史》仍有记载：“七日之后，海上浮尸以十万计……”

南宋亡国之际，宋军30万将士，除有2万人被俘，其余几乎全部战死。另外还有浙江十万、福建四万士子，悲愤地蹈海殉国。以至东瀛日本，也曾“举国茹素”来哀悼大宋之亡。

宋人的这种气节精神，是华夏文明在历史上的辉煌绝唱么？

西南联大有位历史教授说：中国史到南宋灭亡就停止了，崖山之后，已无中国。有人认为：唐宋在日本，明在韩国。日本人甚至说：宋之前是中国，宋之后是支那……到了甲午之战，日本竟以华夏正统自居，打出了“恢复中华”的旗号。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先进的朝代，其经济实力、科学技术以及文明富裕程度，均属世界领先水平。宋代不仅GDP占世界总量过半，而且资本主义开始萌芽，管理体制亦最接近现代文明。宋朝也还堪称人文复兴时期，李约瑟曾评价：宋代是中国“自然科学的黄金时代。”国学大师陈寅恪也认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

宋朝的不幸，在于遭遇到正当全盛时期、能够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古。后人大都批评赵宋软弱，但南宋抗蒙的强度与时间，却也远胜于欧亚诸国。南宋之亡或许真是一种历史的宿命，华夏民族亦从此开始与文明进步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南宋的覆灭，不同于以往的改朝换代，而是中国第一次真正的亡国。蒙古军团在中原北方，将4500万汉人杀掉80%以上，造成了千里无人烟的惨状。蒙元的彻底毁坏，缠暴桶治，让汉族精英、汉人精神丧失殆尽，让华夏文明、唐宋文化毁灭一空。中国从此中断了文明进程，陷入到整体、长期的衰落之中。

明末清初的大学者顾炎武，应是饱读史书，加上亲身经历，才会对野蛮毁灭文明，具有如此之深的痛恨与清醒：“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邪说巫民充塞仁义，而至率兽食人，人相互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顾老先生说的很明白：易姓改号事小，仁义文明事大，保天下自当匹夫有责。

四

中国历史上两次被外来民族征服，都是来自北方的、陆路的、马背上的侵略者，都是贫穷落后的野蛮，战胜了先进富裕的文明。

1840年以来，大清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对手。这是一种来自海洋的、强大而先进的全新文明。几番碰撞之后，李鸿章不禁惊呼：“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

于是举国上下，都对亡国灭种有了危机感，并达成了共识：大清国再不改变真不行了。从朝廷到民间，都开始急着忙着救亡图存。经济上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政治上进行了激情开场、悲惨结局的戊戍变法……

变法失败进一步激化了宫廷权斗、中外矛盾，最终酿出了庚子之乱的滔天大祸，从而巨大、深远地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进程。

《辛丑条约》并无割地条款，沙俄却借口拳匪之乱，强占了海兰泡、江东六十四屯等地，且出兵控制了东北全境，日本也从此长期驻军华北。由此形成的严重外患，后续牵出了日俄战争，又由“九一八”“七七事变”引爆了八年抗战。

《辛丑条约》规定清廷赔款4.5亿两白银，致使大清的国力更加羸弱，民众的生活雪上加霜。虽然，最后实际赔付不足60%，还由美国带头，多数参战国都退还了部分赔款，用在了中国的教育文化、科学研究等方面。

曾有学者论述：中华帝国封闭性之严重，使它如同一只密封的罐头，必待外力才能开启。

八国联军占领天津之后，曾经施政两年。据相关历史记载：洋人组建的临时政府，名为天津都统衙门。在恢复秩序的运作中，洋人政府引进了现代的砝律体系、议事规则。从保护诗有财产出发，拿来了西方的产拳制度、契约精神。都统衙门组建的寻捕，后来被袁世凯接收，成为了钟国景察的源头。

天津都统衙门主导、并引进工商业团体，大力推进基础设施建设。天津于是有了公路、路灯、电车、电报等等。洋人还强力整治环境卫生，兴建了自来水、公共厕所等设施，设置了清洁工人，并以惩罚加刺叨，蛮横的制止随地大小便……有人评论：这是天津开埠以来的第一次近代化改造浪潮。

中国始于庚子年的全方位改变，无论是福是祸，从此都不可逆转了。

庚子战端既开，东南各省的督抚，公然拒绝朝廷的宣战诏令，宣布保持中立，并与参战列强达成“东南互保”协议。这样不仅保全了半壁国土免遭战祸，并且使得朝廷颜面扫地，中央集权开始动摇，汉族权臣逐渐抬头。

西狩还京以后，风雨飘摇的朝廷，发起了真真假假的预备立宪。有人说，慈禧太后如果多活几年，英国式君主立宪，没准还真能在中国搞成了。都怪摄政王一伙八旗精英，眼界心胸太狭隘，只晓得“有兵在”，只懂得盯着鼻子底下那点满人既得利益……权贵们的短视加蛮横，让清廷错失了保姜山的历史机遇。短短几年后，辛亥革命就轰轰烈烈地爆发了。

五

中国人遭受外来侵略欺辱的年代，早就过去了、终结了。

1945年日本投降、二战结束，无疑是一个重要标志。这一年，中华大地上，完全清除了外国侵略军、租界和不平等条约等等。这一年，中国作为二战的四大战胜国之一，与美苏英诸强并列，成为了联合国安理会的常任理事国。

这两天，我在痛忆历史的过程中，脑子里总是转悠着几个问号，想来也不是全然没有意思、没有意义。

假设一：外星文明意外降临地球。

外星人如果携带先进的文明，前来接触、引领地球人。这种高于地球N个维度的全新文明，当足以让人类现有的知识体系、思维观念……于瞬间完全坍塌。

地球人要是以全新文明来作参照对比，就会懂得：我们引以为傲的现代科技与经济、社会与文化……原本是多么低等落后。地球人只有对高等文明有了惊诧仰慕，才能明白：人类现在的思想行为，其实包含了太多狂妄、愚蠢与丑陋。

外星人应能解开人类无解的种种难题。比如“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迄今仍在主导人类社会，让世界深陷盲目发展、恶性竞争之中。这种由人类野心与科技力量驱动的进步，会不会让这个星球加速走上毁灭之路？

假设二：西方文明从没来到中国。

地球上如果只存在东亚，中国可能永远都是全天下的中心。有人认为，工业革命当属人类文明进程中的遗传变异。要不是西方出现文明突变，中国将继续与全球同步，在农耕社会里世世代代岁月静好下去，根本不会经受近代的百年屈辱。

然而，要是从没接触西方文明，国人恐怕连做梦都想象不出汽车、飞机、互联网……大约直到现在，旅人还要在木船马车上，思念音讯隔绝的家人朋友；书生只能于纸窗油灯下，阅读文字竖排、不带标点符号的线装书，基本搞不明白地球是圆的、数理化是什么东东……

那么，假如历史可以重来、且有得选，朝廷会不会宁肯退回原始的农耕时代，也要维护上国尊严、大局稳定？究竟有多少民众，更希望融入世界文明——哪怕经历屈辱，也要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