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等待

（一）

那个时候的她也就22岁吧。是生命里最值得炫耀的时光，却因在大学毕业前夕一个男孩的眼泪与乞求，心底微微一软，便跟着一起去了他的家乡。

当汽车驶进小城的那一刻，她就开始犹豫了，悔意也铺天盖地而来。那是一个多么平淡无奇的小城啊，只需一路公交，便从城南滑到了城北。一条青带似的沅江环城流过，因而就有了麻石铺就的码头和码头上一色仿古楼的河街，这里似乎永远都幽深寂静，就连阳光都疏于光临，只透过树叶的间隙，在地上留下光怪陆离的影记，随即消逝无痕。已经习惯了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像是一瞬间，将她扔向了另一个世界。

还没有上班，她便已然没有了兴致。她所执教的中学，坐落于小城一个最安静的角落。出门甚至没有公交，须得由男友用自行车载上一程，才能看到远处斑驳的站牌，在微风中倍显孤单。有一次她上了公交车，在沙哑的音乐声中，看着窗外向后倒退的粗糙的广告牌，于某个有车陆陆续续开过的路口，突然大叫一声：停车！便拎起包想要走下去，硬是被一只大手活生生拉了回来。或许她应该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像学生时代那样随随便便就逃了课，出门远游了。只是当时的她并不知道，是自己想飞的心过于强烈，才会做出那样无意识地举动。是后来很多次路过站台，大叫着“停车！”才渐渐恍悟：这样黯淡无光的小城，不仅不会让高傲的自己开枝展叶，就连生根发芽，亦是艰难。

（二）

其实他是个很不错的男孩，对她亦是宠爱到极致。以前同宿舍的几个单身的女孩子，是那样纯粹的向往着她的这份爱情，知道自己在未来，是不可能找到如他一般细心体贴的男子，所以向往里是全心全意的羡慕，却没有一分一毫的嫉妒。而她，对于这种种的爱，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或是感动。

于她而言，这无非就是她从不吃肉，又讨厌食堂里令人憎恶的大锅饭，他便毫无怨言的陪她吃泡面，或是去餐馆炒了她最爱吃的青菜，然后又飞快的趁热带回来；抑或是在她每月必经的苦痛里，帮她代课，批改作业，换掉温暖小腹的热水袋里的水。他的眼神里似乎永远都带着对她深深的歉意与感激，像是这段让她提不起精神的感情，在他，却是上天最大的恩惠，就算是生命，也值得拿去换的。就像有一次，他骑车帮她买药，撞了车，全然没有在意受伤流血的手臂，看到撒了满地的药片，想起躺在床上的她的呻吟，心底，是一阵阵的疼痛。

她也明白，他是溺爱着她的。所以每当心烦意乱的时候，便会故意折磨自己，譬如绝食似的一天不吃东西，或是在马路上，遇到有车开过来，也装作没看见，径直的走上去。她从来不用担心这样做的后果，因为他总是会迅疾的从身后抱住她，像是在抱住另一个自己，然后长叹一声：“再这样，都快被你吓死了。”她被紧紧的搂在怀里，听得见他的心跳声，如一辆疾驰的跑车，刹不住闸。

（三）

活在这样让人滋生惰性的爱情里，她便稀里糊涂的，在自己刚刚23岁的时候于他订了婚，而后一不小心，在领回他梦寐以求的‘小本本’的那天，将一个小生命植入了自己还没熟透的身体里。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想也没想，便径直去了医院，却是被他死死拦在了门外。他说这辈子就求她这一次，为了他，将这颗爱的种子留下来。她僵直的站在医院门口单薄的阳光里，抬头望着他哀伤的眼神，那里面闪烁着的东西，分明是在告诉她：只要给他这一次机会，他便拥有了一世的欢乐与幸福。

像一年前一样，她的心底又是微微一软，没有吱声，转身走回了家。

那段日子，他的呵护与疼惜，纵是连一向麻木迟钝的她，也有些许感动的。可是感动之余，她又会沉浸到那个五光十色的梦想中去。有在南方大城市里工作的同窗好友偶尔打电话来，向她诉说着那些久违了的繁华与诱惑，又开玩笑的说：“可惜了你这样的才女，埋没在了那样的小城里，是不是结了婚，甜得不想走了？”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慌忙反驳道：“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变成胸无大志的小妇人。”挂断电话的时候，低头看了看微微隆起的小腹，她终于咬了牙，趁他不注意，溜出了家门。

当她说出自己要求的时候，哪个好心的女大夫一直劝她说：“真的非打掉不可吗？六个月了，早产的婴儿还有一个月就可以生了啊！能不能……”还没等大夫说完，她便把心中憋了六个月的话说了出来：“我不想要孩子，您快给我做手术吧！”

当她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他竟然有些许的高兴，想到终于可以自由的飞了，不用再局限于这样让人窒息的小城了。

由于设备的原因，手术进行得很缓慢，大夫告诉她有些麻烦，怕是要承受许多痛苦。她咬着牙说：“大夫，只要能把他弄掉，什么方法您都可以大胆的用。”

她是铁了心要离开这小城的，否则也不会在如此的剧痛面前，哼都不哼一声。

出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只短短的一个小时，他便好像一步跨入了中年。那种失落和无助，任是谁看了，都会心疼的。彼此默默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最后，还是他，抚了抚她湿漉漉的长发，轻轻问了一句：“疼吗？”她拼命的摇头，坚强的心里，却已是大雨滂沱。

（四）

只休息了不到两个星期，她便乘火车奔赴了广州的同学，然后凭借自己的实力，在一家外企谋得了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那种朝思暮想的白领生活，一下子将她团团围住。

那个临走时只说了一句“累了就回来”的男孩，时不时会打电话来，像天气预报一般准确地提醒她：“起风了，多加件衣服；空气干，多吃些水果；吃饭不要太挑，会缺营养。”声音一如往昔的温暖，只是隔了长长的电话线，都是满满的虚幻，不似从前，是可以触摸得到的温暖气息，轻轻拂过她的发梢。

这样断断续续的，便是一年。这一年里，她尝到了社会真正的滋味。同行间冷酷无情的竞争，上司不留情面的责骂，被人排挤的愤怒与无奈，还有，那黑夜里如潮水般袭来的空虚和寂寞。再没有人把她当小公主一样，细心呵护。甚至是那位同学，也为了自己的前程，与她日益隔离开来。

她那原本纯净透明的心，在这一年的光景中，如广州的天气一般阴暗起来。可在他一次次打电话来时，她依旧固执的说：“我很好，真的很好，我喜欢这里的一切。”

她的却喜欢这样五光十色的生活，可它们却把她远远地抛在外，不肯接纳这名异乡的女子，她想努力的融入这里，却倍感力不从心。其实在表面上，她与栖息在这里的人们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比他们过得更好。可是，这一切却怎么也比不上曾在小城里和他头抵着头吃一桶泡面欢快；还有，那个穿着碎花的裙子，在他手心里，任性的公主。

（五）

不久后的某一天，她匆匆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一转身，却看见对面马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于是，她便毫不犹豫的横穿了马路，然后在一片混乱声中，她一下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便接到了他的电话。很紧张的问她好不好，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她大声地哭，喊疼，身上还有鲜血。他说为什么自己那么狠心，竟放手让她一个人飞，他应该与她同行，每时每刻都呵护着她的呀！

她泣不成声。说：“我想见你……”他亦哽咽，说：“那你抬起头来，看着窗外。在一大片拥挤着的花草里，她惊讶的看见他，携着如小城的阳光一样淡淡的爱与温情，微笑着她他走来。

她始终不知道，在她走后的第二天。他就来到了这个炫目的城市，又用小城般坚不可摧的执着与深情，熬过一年的分分秒秒。等着她累了、困了、倦了，与他回家。

2014/9/26

杨奇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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