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

【原创】《周生》

2015-11-11于北京

宝鸡，炎帝故里。人文景致冠绝关中：南仰万仞，西恃千嶂，东拥秦川，北倚周塬。渭水汤汤，沃泽万顷膏腴(肥美的土地);物华天宝，地藏千古奇珍。士人敦厚，素崇忠孝仁爱;民风拙朴，礼持谦恭温良。盖承炎黄古德荫庇，乃有人杰地灵之境。纵观宇内(天下)，鲜有匹(相同)者。然，文革红潮骤起，良俗一夕尽靡(消失)。市农百作(各行各业)，皆臂红而互殴;隳丘(挖坟)焚典(烧书)，情躁喧嚣，若罹疫(患病)而疯癫。虽妇孺亦不免矣。

周生，宝鸡陈仓人，昔鸿儒(大学者)之后也。年十六，性懦(胆小)语讷(不说话)，谨小慎微，素与人善，羞赧(羞涩)如处子(女孩)。唯嗜书如命，见佳作，辄(就)食不甘味，必束腹(勒紧裤带)以购。且聪慧过人，凡阅过目不忘，师生皆爱之。时以家世(家庭出身)故，首当其冲。一日，众同窗夜抄其家。殴其父，㦒(辱骂)其母，破壁牖(墙壁窗户)，焚书籍，弱妹虽幼亦不免，老少咸(全)披历凌辱。生初匿(躲藏)于厨，被挈领(揪着脖领)拏出(抓出)。众同窗狂呼革命口号，折其臂令批(抽打)父颊。生啮(咬着)唇觳觫(颤抖)不从，顿遭拳脚无算，血流横颐。逼迫无奈，泗泪(流泪)闭目轻掌父颊，竟立作失心疯——目直眦(眼眶)裂，跳踉(跳脚)嚎啕，跣足(光着脚)逾垣(翻墙)而去。众生逐趁(追赶)之，已遁夜幕中矣。是晚千家颠覆，万户饮泣。

生恍惚颠沛，不知所终，思适(刚才)所为，心痛如绞。但闻凄风历历，耳鸣尖囂，四野混沌(模糊不清)，不辨东西。同行一老者，破镜悬鼻，缺齿嘬唇，鬓发皤然。讶(惊讶)其落魄，诘(问询)之不语，心自暗察(明白)。遥见前方一众袖红者当道盘诘，急引(牵)其袖避行阡陌(田埂)。生昏昏瞑行(闭目)，混若梦游焉。不数里，至一荒村，但见短松掩映，草木蓊郁(繁茂)。行至一宅，老者轻款(敲)柴扉(门)，即有老嫗(老太太)迎门。及延(请)入中室，翁妪为其秉烛盥洗(擦洗)，复馈(给他吃)以浆果。周生浑若丧魄，瘫卧土炕，顷刻鼻息如雷。

质明，树暖鹊噪方寤(醒)，但见身覆褐衾(被子)，茫然不知身处。急挣起，顿觉遍体痛楚。环顾四周，净室素雅，书橱环壁。目之所及，悉旷世珍籍，皆所未睹。顿时兴起，拥书埋首，饥痛皆忘矣。翁妪携炊劝飨(吃饭)，仍不释手。翁妪对视无语，阖扉而去。待薄暮昏冥(昏暗)，目不辨字，方恍然若醒。翁妪细诘所来，生念及昨夜祸变，痛哭失声，翁妪亦唏嘘(叹息)不已。翁长喟(叹)曰：“此世之所劫(劫数)也，枉死城开矣。”妪亦暖言劝慰，嘱其安心暂住，从容避匿。生思父念母，坐立不安，遂谢辞二老，欲寅夜(连夜)折返。二老力阻之。然及明又沉溺书海，浑然忘却。如此者三日，遍览群书，意犹流连。

越明日，天将暮，忽闻街巷躁动，鸡鸣犬吠，挞楚(打人)之声渐近。老翁仓惶闪入，谓生曰：“此处亦不安生矣，造反者延户催逼，其(还是)速遁(逃)他乡或可自保。”生惶然无措，随老翁潜出柴扉，遥见街心处火光通明。众袖红者当街歌舞，应(支持响应)者如潮，一如前日。老翁引生至阡陌(小路)，返身竟去。生挚(拉着)翁臂不舍，依依然语讷而不知所云。翁展颜笑慰：“此地非汝淹留(长留)之处，萍水相逢，日后幸不见弃。”既别，行不数武，浓雾四合(四面围拢)，顿迷途失向。欲返问老翁，唯见短松隐隐，村舍杳然矣。周生痛悔未知老翁姓氏。忽忆书扉(首页)皆有篆鉴(印章)“翟藏”字样，暗忖(想)此非老翁书斋雅号耶?夜静更深，四顾迷茫，蹀躞(深一脚浅一脚)奔突，身心俱疲，嚬呻牛喘，乃席地小憩(休息)，不觉昏然入梦。

一夕酣眠，醒来竟身卧铁床。翕(张开)目四望，周遭皆白。自觑(看)所衣，病服也。生大惑不解。询诸旁床，病友瞠目(瞪大眼睛)相视，急唤护士。生讶问此处何所，护士拊掌大笑，旋即唤医生来。医生细问名姓住址，生一一作答，医生亦大喜过望。无何(没多久)，家人毕(全)至，相拥而泣。然父母皆面衰鬓白，幼妹俨然成人矣。生益惑，惴惴(害怕)不敢认。家人款款细述，方知当日逃遁，彻夜不归，家人遍寻，得于城外沟渠。然懵懂若痴，目不识人，唯口中念念皆文言，含混不辨。家人无奈，送至医院，倏忽(转眼)十载矣。生亦自述翁妪三日留宿，然家人俱笑而不之信也。

是(这)年，恰逢恢复高考。生砥砺(努力)应试，虽文、史皆高分，终因政、数双靡而落第。适(刚巧)北大教授遴招研究生，生属(写)弘文，一举中魁。研修之期，教授所不识者，生皆谙(知道)稔(熟悉)。遂颖脱而出(出众)，日久以博学闻达于学界。后领博士衔莅职研究所，平步青云，人所不及。然，夜阑人寂，每思翁妪之炊则唏嘘不已。

一日，学报称陕西宝鸡发(发掘)一古塚(坟)，得古籍无算。生心旌播摇，情不能已，星夜驰往。见废塚处短松森森，一如囊日(昔日)村落。然所发古籍俱已迎风焦化，绝类焚籍残烬也。穴侧有扑(倒地)碑，字迹漫灭，唯一“翟”字依稀可辨。生怦然心悸(惊)，顿知向(以前)蒙鬼救，唯暗忧阴间暴恐，翁妪难免其厄矣。幸骸骨犹存，遂恭敛之，裹以厚锦，原穴深葬。复备锡箔酒馔，以晚辈礼洒泪祭奠，默祷翁妪泉下平安。

省、市从者十数人，观之皆讶异，不知所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