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武士
日本,江户时代。
清晨……
海风拂面,粘、咸、腥、凉。朝阳刚挣脱海面束缚,傲然上升。
船头破水,浪花汩汩。小舟,平稳快速、微微摇摆。
水花溅起,打入舟中。舟上一武士。而立之年。两腿犹如宝塔在晃动的舟中保持平衡。腰际别有二刀,长而微弯的“太刀”、短而笔直的“胁差”。上身匀称、肩宽。顺肩望,双手修长有力,正有节奏地摇橹。长发如雄狮般随风飘摇。英俊,表情平静而沧桑。眼神……眼神?深邃中露出看透人间沧桑、世态炎凉的气概,犹如守望血腥战场的明月一般空洞而凄凉。
他叫宫本武藏,正前往岩流岛与佐佐木小次郎决斗。
突如其来的乌云挡住太阳,忽然起风,海面涌浪,宫本武藏不禁微微沉身,更小心地把持住船。风势加剧,海面发怒,小舟危险!武藏眼神一亮,皱眉,蜷身,双手用力把橹,犹如决斗中舞刀一般轻盈、灵活地在海面滑行,犹如骄傲的海燕迎风前进。
搏斗中,忽然阳光如利剑般从乌云间射出、武藏猛一回头!时间在这动感的一瞬间凝固。经历无数次生死决斗的武藏,终于明白了武学的最高境界!多年后,他以“横越津渡”描述此刻悟道之瞬间……
当武藏只有13岁,开始学剑术。经历了武学第一境界:“练功”。他从不屑无聊的招式和礼仪,直接从对打开始,不久后在决斗中杀死了“新当流”的马喜兵卫。
当武藏弱冠之年,参加“关原合战”。他所在的军队全军覆没,他以装死逃脱。怀着羞辱和仇恨,提一把孤剑浪迹天涯,处处与高手决战,磨练剑技与精神,终于成为一代无敌剑客。他经历了武学第二境界:“胜敌”。
快到而立之年,回想自己的荣誉与耻辱,他发出感慨“今日之我胜昨日之我,明日之我方可胜众人!”。达到“独孤求败”境界的宫本武藏,向世人揭示了武学第三境界:“胜我。”
此时,此地,他悟到的,是武学的第四境界,最高境界……
岩流岛……
佐佐木小次郎早已等得焦躁不安,在沙滩上来回踱步,不时踢起黄沙。他提的刀比普通太刀长很多,因为他相信一寸长一寸强。刀如其人,这个刚满18岁的富家公子,出众而骄傲,血气方刚、咄咄逼人。经历几次胜利后即刻想挑战名噪一时的宫本武藏。
刚才的风浪很快平息,太阳已高升。
按武士规则,再过二刻钟,若武藏还不出现,就以小次郎算胜利。小次郎,年少轻狂的小虎,时而在沙滩上咒骂武藏,发泄自己的不耐烦,时而嘲笑武藏的胆小,时而发出叹息,自己那么容易就不战而胜……
一刻后,武藏突然出现!
吃惊而急躁的小次郎还未等武藏停船,立刻拔出长剑,将剑鞘随手一扔,以持刀姿势待敌。
“小次郎,你败了。”武藏平静地说,说完指了指地上的剑鞘,“心境如此浮躁,你还能打么?”
武士间的决斗,归根结底是心态的决斗。
“静时心不静,急时心不急”是武士心态的基本要求,要求武士心情不被外界事物所干扰。不论发生什么都能有一颗平常心。
“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是武士心态的高级要求,他要求武士的注意力要跟随外界变化而变化,而不是把注意力停留在已经过去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放弃执着”。
武藏故意迟到,并不奢望激怒小次郎,他只想转移小次郎注意力,让小次郎思考他为何还不来,而不是去思考决斗中的情景和招式。不料小次郎那么经不住挑逗,心已乱。
“哗——咔!”
小次郎的长刀刀锋距离武藏脖子仅一寸,武藏一手拿太刀,一手拿胁差,以十字交叉格挡。
双方抗力,武藏慢慢直身,高过小次郎,提膝,一阴招,将小次郎推致5步远。
小次郎转身,反手拿刀,一记“燕返”,回手挥刀往武藏方向划去。
在小次郎转身的同时,武藏已纵身一跃,往小次郎方向飞去。
当小次郎的刀锋到达武藏原来的位置时,武藏的身体已撞在小次郎后背……
小次郎没有被撞开。
武藏向他跃去时,他已经将胁差方在自己胸部、刀锋对敌,因此,当武藏撞向小次郎时,他的胁差已经从小次郎的后背直透前胸。
小次郎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血顺刀锋留下,浸染黄沙……
比剑不如比拳,双方不可能缠绵太久,何况高手间的对决,只可能在两三招之间。
“你输给了你自己的心浮气躁。”武藏把头凑到小次郎耳边轻声说,“一切形式的敌人,只是幻影,他们只是发掘并且利用了你的弱点,真正打败你的,就是你自己的弱点。人生就是不断和自己争斗,不断消灭自己弱点的过程。遗憾,你明白得太晚了。”
小次郎死不瞑目,横尸黄沙。
海水冲刷着红色的沙滩,艳阳高照,海鸟鸣叫,海风呼呼拂过,一切又归于平静。
过了一些日子。
又过了一些日子……
宫本武藏,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再也没有听说他和谁决斗,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踪迹……
刚刚入门的年轻剑客说,他被嫉妒他的人暗杀了。
有一定资历和修为的剑客说,他远行中国,去少林、去武当挑战中原武林人士,也许回来,也许不会。
在幕府担任将军,忍者头目的“剑圣”柳生宗矩说,他一定在岩流岛一战中悟出了什么,从此放弃了剑术的修行,做一名隐士去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关东“剑圣”柳生宗矩已经去世,关西“第一剑客”宫本武藏也逐渐被人们淡忘。
持续了百年的日本“战国时期”总算过去,和平时代终于到来,武士现在已经成为了流氓,闹事,斗殴的代名词。
在一个山洞,人们发现一个隐士已在此死去多年。
这个隐士多才多艺,留下大量的雕刻,诗歌,书法,绘画作品,也对很多古籍做了详细而独到的批注。尤其有趣的是,隐士身旁放着五卷奇怪的书,《五轮书》,分为“地、水、火、风、空”,详细记录了剑术理论以及制胜之道。从序言中,人们终于发现,书的作者,这个隐士,就是宫本武藏!
这卷千古名作,建立在无数次生死决斗上,建立在无数尸体上。许多年后,它和中国孙武的《孙子兵法》、德国(当时是普鲁士)克劳赛维斯的《战争论》并称为“世界三大兵书”!(作者注:这三本书没有可比性,《五轮书》主要讲的是个人的决斗以及武士的修养;《孙子兵法》主要讲的是军队调兵遣将打仗的事情;《战争论》是把军事手段看做政治的延续,主要讲政治。)
在书中,人们终于看到他所悟的,武学的最高境界!
“横越津渡”就是指穿越海峡,风高浪险,生死悬于一线之间,就如同从悬崖上摔下,撞击地面之前,也犹如决斗中的种种生死瞬间。此时,很多平时看不清的事情一下子全看清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一下子都明白了。此时,一切的一切,都化为一句话,生命有着极其巨大的潜力,为了求生存的欲望,引爆潜能,生生不息!
宫本武藏在横越津渡的一刻,终于意识到了,习武者通过你死我活的生死交锋,明白了活着的美好,明白了生命的宝贵,明白了碌碌无为、虚度年华时的无知。人,活着,就应该将自己的能量全部发挥出来,去生存,去创造,去提升!
这,就是生生不息的武术精神!此时的武术,已不再是伤人的手段,也不再是娱乐或修炼用的竞技方式,而是一种哲学,一种精神。
所以,他放弃了争斗,放弃了名利之类的身外之物,去引爆潜能,学习各种其它技艺,去探索天地万物的真谛,接近自然,接近生命……与老子一样,他把天地之道,生命之理定义为“空”。
最后,在《五轮书》的结尾——
空,有善无恶;智者有也;理者有也;道者有也;心者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