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第一天
第七天。
他面朝大海背对着海笙，站在柔和的月的光辉下，黑发飞扬。
“真的要走了吗？”瘦弱的海笙立在他背后，她垂头盯着自己用脚随意在沙滩上划出的不规则的图形，假装随意地问。
他没有回答，也不回头，仿佛海面上有什么奇异的风景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他好像并没有听见海笙在说话。
海笙冰凉的双手背在背后，刚好够到她自己的海藻般的及腰的长发，她用手指绞着头发，打算再一次开口。她才稍稍抬起头，他却出乎她意料地转过身来紧紧地拥住她。海笙这才发现，在她眨眼的那一秒，有一滴泪水迅速地从脸庞滑落，在他的白衬衫上晕开。
“你……”海笙轻声地开口，想要找几句安慰的话语。
“不要说话。”他在她耳边说。
海笙不再多言，她闭上眼，静静享受这个突如其来的而又是她所期盼的拥抱。
许久都没有声响，海笙觉得有点不对劲。她睁开眼才发现，只剩下她的纤长的影子还安静地陪着她。他在她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省略了所有她预想当中应有的关于离别的对白。
“这样很好。”她有些丧气地想着，可是下一秒就泪水汹涌，她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蒙着脸哭起来。海笙哭得喘不过气来便不再哭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安静的海面，看了好长时间，好长。
然后她听见妈妈呼喊她的声音。
“海笙——海笙——”忽远忽近，似梦非梦，那声音飘在她的头脑里，幻化出一座又一座唯美的海市蜃楼。她迷失其中，既走不出虚幻也走不出现实。
第一天。
19岁的海神之子骑着鲨鱼浮出了海面。
“殿下，请务必在第七天结束之前回到大海。”鲨鱼用恳求的语气对他说。
“放心吧，我不会牵累你的。”
空气，微风，有温度的阳光，赤着脚踩在沙滩上，他大呼小叫，无比新奇。从小到大，他无数次听别人讲述的“海上面的世界”这样真实地展现在他的视线当中，怎么能够不兴奋呢。他闭上眼睛大声呼喊着无拘无束地奔跑在沙滩上，这来之不易的出逃实在是很值得。
“大清早叫什么叫啊？！”顶着一头乱发的海笙打开窗户，对他抱怨道。
他于是停下来，咧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冲着海笙笑，“今天我很开心！哈哈哈！”
海笙顿时傻在了那里，按照常规，人们给她的答案只有一种：
“关你p事！”
这个男孩的回答实在出乎海笙的意料，她于是得出了这个人不正常的结论，“砰”地关上了窗户。
“今天可以晚点去店里，我先出去了！”父亲在楼下面高声说道，他似乎在厨房呆得太久，说话的音量总是那么大。
海笙的父母在附近的开了一家大排档，生意的好坏和游客量多少密切相关。其实大排档里有可以勉强住宿的两个小房间，但是海笙的妈妈坚持在海边找了两层楼的房子，她说白天在吵闹的环境生活，晚上一定要远离喧嚣。汽车鸣笛，喝夜啤酒的人的喧闹，夫妻吵架的声音……她都想要逃离。
“哦，知道了！”海笙一面应道，一面走下楼去。
母亲还在坐在卧室的镜子前梳头，她把梳子顺着额头向上一直梳到发尾，看见海笙出现在镜子里的门框处，歪着头看她。
“不是说晚点去吗？怎么起来啦？”母亲看着镜子里的海笙，问道。
海笙揉一揉太阳穴，带点不满地说：“被吵醒了，睡不着了。”
“都怪你爸那个大嗓门。”
“不是啦，不关爸爸的事。是外面的不知道谁。”海笙走进去，把双手搭在母亲的肩上，替她整理还没翻过来的衣领。
“谁让你自己非要向海的房间，海滩上总会有人来往的，还好不是景区。”母亲把脸凑近镜子，仔细地研究着自己的眼袋，说：“真奇怪，我昨晚梦见一条鲨鱼。”
“妈，难道你日夜想着怎样把鲨鱼搬上我们的餐桌吗？”海笙也把脸凑近镜子，观察着母亲眼角的皱纹。
“不是，那鲨鱼身上还有个英俊少年呢。”母亲说着，瞟了一眼海笙。
海笙于是故意做出仰天长笑的夸张动作，她径直向门口走去，忽然跳出一句：“A spring dream。”
“你这丫头！”妈妈带着仿佛训斥的语调扭回头来，海笙早就消失了踪影。她面对着空空的门框，自顾自地笑了，继续对着镜子摆弄自己的脸。
开了门有一会儿了，因为还没到饭点，店里还没有什么客人。爸爸在厨房切菜，菜刀雨点般落在菜板上，听起来那样地有节奏感。妈妈打开一个又一个白瓷茶壶的盖子，把还没泡的干瘪茶叶放进去，等客人来了，就让开水把它们统统唤醒，叫它们吐出裹在体内的绿与清香。海笙则坐在收银台里面，在点菜单用的白纸上画一个美少女的眼睛，这是她最喜欢画的东西。
“有吃的吗？”一个声音从收银台上方响起来。
“有啊，你要——”海笙愣了一下，继续道：“你要吃什么？”不过显然后半句话少了几分热情。这不是今天早上说自己很开心那个人吗？海笙想着，多了一丝警惕。
“嗯，你们这里有什么？”
“你看一下菜单。”海笙递过一本菜单，面无表情地说。
他拿着菜单一看，心里轻松不少，暗自庆幸“上面的人的文字”和海底民族的是通用的。他很认真地看着，然后拿菜单对海笙说：“要这个，火山飞雪，蚂蚁上树，五香风爪，来一杯海洋之心。”
“你先到那边坐下来吧，马上就好。”妈妈往白瓷茶壶里倒着开水，见他还是傻乎乎地站着，于是笑嘻嘻地招呼道。
他哦了一声，随便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一边观察着这家店，一边觉得海底也需要这么个好地方。每天吃着同样的人端上来的同一个厨师做的珍珠餐还真是让他觉得“上面的人”比较会享受，这一路来看到好多家这种吃饭的地方。之所以没有进其他几家，是因为他看见那些店的招牌菜上都写着鲜艳的“红烧鱼”。作为海神的儿子，他知道不能随便干预人类对海洋做的一切，所以尽量地不去接触。
正在他沉思的时间里，菜被端上来了，只不过他顿时傻了眼，：“这是我点的？”
海笙依旧面无表情地把站在他面前，指着一盘切成片的洒了白糖的西红柿说：“火山飞雪”，又指着一盘混着蘑菇粒的粉丝说，“蚂蚁上树”，最后把端在手上的鸡爪放下一字一顿的说，“五香风爪！”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又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想起什么地对妈妈喊道，“海洋之心呢？”
“来啦，来啦。”妈妈笑盈盈地从厨房走出来，托盘里托着一玻璃杯雪碧，一枚五角星形状的杨桃切片泡在里面。她弯腰放下饮料，还不忘附上一句，“这可是新鲜的杨桃哟。”
他盯着桌子上那些与他预期及其不相符合的菜，假装欣慰地喝了一口所谓的“海洋之心”，忍住了想往外吐的冲动，默默地接受了“上面的人”的奇怪招待。其实吧，他点的差不多都是别人不点的专门坑那些有猎奇心理的人的菜。换做别人的话，只要店里不忙的时候海笙一定会事先解释，但是因为他扰了海笙清梦的缘故，海笙也就不得不“好好”地招待一下这位客人了。
不过也奇怪，这位年轻人并没有像其他一些游客那样，一边吃一边嘟嘟囔囔地说自己被欺骗了啊，说无商不奸啊，甚至还有的要骂粗口的。他只是默默地吃着，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这让海笙产生了那么一点点的愧疚。她在收银台后偷偷地瞄着他，自我说服道：“看他的样子也不像缺钱的，不知道又是哪个富二代呢，坑他一次也没什么。再说，菜不都是他自己点的吗，管我什么事！”
“想什么呢，”妈妈的脸悄无声息出现在她面前，她看一眼海笙又看一眼那个年轻人，露出小人得志的笑容，“被我发现咯，色眯眯地盯着人家看啊。”
海笙被说得红了脸，她佯装生气地转开目光，说到：“你不要乱说啦！”她也不明白她是哪来的这么个与众不同的老妈，几十岁的人总是和小孩子一样。有时候一句好话就能把她哄得乖乖的，有时候是跪地求饶也不能让她看你一眼。
妈妈侧身斜靠在收银台边上，细声道：“看你的脸，红的跟那什么似的。”
正说着，进来了一位客人，妈妈立刻用花儿一样热情的脸迎上去：“里面坐，今天吃点什么？”
“水煮鱼！”那人爽快地答道。
正默默吃饭的他循声抬起头来，他感觉有些不习惯这种氛围，于是起身朝门口走去，想离开那个大嗓门的胖胖的客人。说白了，他只是不想看到有人在他面前吃鱼而已。
他才踏出一只脚，海笙就把他叫住了，“喂，还没结账呢。”
他茫然地回过头，眼神迷茫地望着海笙，“什么叫结账啊？”
“装疯卖傻！废话少说，给钱呀。”海笙理直气壮地看着他，心里感叹着人不可貌相之类的人间真理，差点被他的无辜样给蒙蔽了。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出逃时很匆忙，除了脖子上的一条作为保持与鲨鱼联系的信物的指环吊坠之外，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了。虽说那条吊坠可以在人间换很多钱，但是他是绝不能那么做的。钱这东西在海底是用不上的，大家各自生活，互通有无，彼此之间十分和睦，没有什么东西是要卖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是要买的，可是“上面的人”一天也离不开钱，这一点他并没有记在心上。
“我没有钱。”他收回先前踏出的脚，说道。
“你，”海笙气得拿眼睛瞪着他，“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吃霸王餐，你爸是李刚，王刚还是变形金刚啊？”
“我爸姓郭。”他并不懂得海笙的话里的讽刺意味，还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
“那就是郭德纲啦！”旁边的大胖子客人油饼一样的脸发着光，他随意地插嘴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无法无天了。”看起来他和海笙的家人很熟。
妈妈听见声音也从里面走出来，她不明所以，依旧是一脸笑容地问：“怎么啦，吵什么呢？”
“他不给钱。”海笙告状似的，站到妈妈的旁边，鄙夷地看着他。
他也不急着解释，站在那里看着海笙妈妈。海笙妈妈的笑容一点点僵硬下来，她稍显尴尬地说：“额，额，小伙子你出门怎么能不带钱呢。”她似乎灵机一动，补充道，“要不你把身份证押我这儿，明天拿钱来赎回去？”
“我也没有身份证。”他说。
“那你有什么，马上就要到饭点了，我们还要做生意呢。”海笙妈妈为难地说，“手机什么的总有带吧？”
“手机——是什么？”
“你装够了吗你？”海笙一步冲上去，把他向后推了一下，“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是弱智吗你？”说到这里，海笙突然回想起早上他笑嘻嘻地样子，她瞬间觉得“弱智”这个词在他身上有某种奇妙的契合。于是她在脑海里给他的种种奇怪行为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她悄悄地在妈妈耳边说：“他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妈妈做出很惊讶的样子，她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充满怜惜地对海笙说：“可怜的孩子，长得这么好看的脸，居然是个弱智？看起来也不像啊。既然这样，就——”
“就用劳动力偿还吧！”海笙打断了妈妈，自作主张地说。她知道富有同情心的妈妈一定会放他走，可是她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
“不好吧？毕竟他是个——”妈妈把她拉到一边问。
“哎呀，不这样的话，那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假装是弱智然后到我们家白吃白喝啊？”海笙走到他旁边，“听着，既然你没有钱，就用劳动力来偿还。今天呢你就负责端菜倒茶洗碗，一直到晚上才可以离开！不然我就只有报警了。”
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答应下来。
海笙没想到他这么爽快，连忙取下自己的粉红色的镶了一圈花边的围裙，套在他的身上：“客人马上就多起来了，你先去厨房把菜洗了。”
可是他才进去没多久就被妈妈打发了出来，因为他根本不会洗菜。但他还是很喜欢洗菜洗碗之类的工作，和水一起工作总让他觉得亲切。
“你说究竟会做些什么呢？”海笙气急败坏地说。
“还是让他走吧，”妈妈在一旁说，又压低声音补充道：“他点的那几个菜成本也不高啊。”
“不行！”海笙斩钉截铁地说，“太便宜他了！”海笙上下打量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来来来，你站到门口，见到客人来就鞠躬欢迎。”她把他身上的围裙扯下来，拉到门口站着。
这一天，感谢这位帅哥，饭店里的客人比平时多了不少，不过我敢打赌多的那些大多数都是女客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