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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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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是我家的贵客。父亲抱她回来的那年,我两岁,她还在学步。

老黄

老黄与我在同个屋檐下长大。这屋很大,住了四五户人家;这屋很小,我们这一户十几口人,只占有其中的四间房;这屋很老,红砖土墙,裂缝中经常窜出茵茵绿草;这屋很新,对于老黄和我,都是新奇好玩的。

我俩一见如故,迅速地结为盟友,开始了上蹿下跳的冒险游戏:攀台阶,穿过道,逐院落,折榴枝,挖蚯蚓,扑流萤,抓蟋蟀,追鸡鸭,斗大鹅,日子就在这快乐中悄然消逝。

六岁那年,我上了学。上学那天,是老黄领着我去的。那时的学校没有围墙,没有大门,只是一排长长的低矮的平房,东西走向,东边四五间教室,西边四五间教室,中间两层楼便是老师办公住宿的地方。这一排平房外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中间是一棵比我父亲年龄还大的榕树,榕树左边有两条石柱,石柱顶端挂着板,板上钉着个铁框,这就是小学的篮球场了。

老黄与我一样不大懂得规矩,我进入了班级,老黄理所应当地跟着我。然而,进来的老师都变了脸色,在三番五次的驱赶下,我和老黄分开了:我坐在教室,她躲到了榕树下,并不弃我而去。

在学校里,我认识了很多人,也认识了许多别人家里的老黄。只是好几个年头里,陪我走在回家路上的,还是只有我的老黄!

“少年不识愁滋味”,有老黄的陪伴,更不用说落寞与孤单了。只是许多年以后,任凭我怎样搜寻,能找到的也只有零星的几个片断,而其他的生活点滴,却早已淹没无迹,只能徒叹奈何罢了!

有一年,是流言四起的年头。当时传言狂犬病蔓延,很有使人类从此灭绝的势头。为了斩断病源,各地组织了捕狗队,深入各村捕猎,不管家犬还是野狗,一经发现,便不由分说,用捕狗的大夹子夹住,丢进装狗的笼子里,有的还被就地处决。最后不管死活,统统用车载到我到现在还不清楚的地方。

捕狗队到我村里的时候,我找不到老黄,我着急;同村的许多狗在狂吠的时候,我听不到老黄的声音,我心慌。看到捕狗队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害怕。我在家门口忐忑不安地来回走动,直到老黄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才稍稍安定了些。

老黄和我迅速地窜进家门,我反身关上大门,插上门栓。老黄蹲伏在地,身体有些发抖,眼晴直愣愣地朝着门洞外注视着,显出惊惶的样子。外面吠声四起,老黄却是紧抿嘴唇,一声不吭。我一方面害怕老黄被外面的人瞧见,一方面担心老黄禁受不住,冲了出去,于是拿来筛子,挡住了门洞,并陪在身边,轻捋她的毛发,直到外面风平浪静。

上小学的第二年,搬了新家。有位同学家就在我家前面,于是很自然地,我俩成为了上下学路上的同行者。说也奇怪,从那时起,老黄便不再跟着我上学了,她只是蹲坐在大门口,在我上学的时候,目送着我离开;在我回家的时候,欢快地迎接我。

我与那位同学同行了几年,这期间说了什么话,玩些怎样的游戏,现在都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印象中在班级里我俩也没多少共同的话题,他倒是喜欢与他的同龄人玩在一起。我在班里,年龄最小,个头最矮,成绩不好,又比较自卑,没人愿意跟我玩,就连他们去办公室偷试卷答案,也不带我一起,更不要说把答案给我了。结果那么几年的相处,我和他也只是路上的同行者而已!

后来,他们一群人刮起了一股骑自行车的热潮。五六个,七八个,甚至十来个,只要放假的时候,他们便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到处骑游。我只是听说了那种盛况,却从未掺入其中,原因之一是我家那辆老式自行车太大,而我又太小!

然而,没多久,噩耗传来!他——我的同行者——在一次骑游的途中,不慎将自行车骑进一个杂草丛生的水潭里,等到大人赶到时,已经回天无术了!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形,连他最后走的那条路的具体位置都没弄清楚,甚至是他的后事,我也只是从大人那边听来了这么一句话:“据说是处理了!”

从这以后,我的身旁又有了老黄的身影。

还记得住老屋的某年,冰雹大作,一颗颗,大拇指粗,砸在土木砖瓦房上,颤颤巍巍的。几乎压到屋檐的墨一般的乌云,张开大嘴,随时要择人而噬。老屋年久失修,这边缺一块,那边短一角,在冰雹的撞击下,不时嘎吱作响。心始终七上八下的,后来只得跑到别人家里,借宿一晚。然而,隔天,天放晴了,刺眼的阳光照着满地冰碴子,迸溅出七彩霓虹,昨夜的惊心动魄已恍如隔世!

再怎么痛彻心扉,不管如何锥心刺骨,刻骨铭心的也许只有独自承受一夜暴打的老屋,而其他的,总会烟消云散的吧!

于是,在晨曦里,在落日的余晖中,我渐渐地又习惯了老黄的陪护。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老黄竟莫名其妙地给我玩起失踪,再次出现,竟不轻易让我靠近了,而且肚子明显大了许多。

家里添了好些毛茸茸的小可爱,一家人都很欢喜。我和堂弟更是爱不释手。这时的老黄脾气有点怪,在我们抱起小可爱的时候,总是紧张地直瞪着我们。

在小可爱还小的时候,新屋又宽又大,还有一些可以让他们探险的地方。其中叫小灰的小可爱,肉嘟嘟,毛茸茸,全身灰,只有眉毛两道黑,经常上窜下跳,像极了小时的我和老黄,极有冒险精神。那时我们上学的上学,劳作的劳作,根本无暇照顾他。终于,惨事发生了,小灰失足掉入木板缝,被夹死了!

小灰走了,又一个夭折的生命。老爸让我和堂弟处理他的后事,我们依照村里的习俗——“死狗随水流,死猫挂树头”——将小灰埋在村小溪里。溪水能否将小灰带走?往哪里去了?我们知得并不真切,倒是那天老黄的眼神——哀恸无奈,悲切凄凉——深深地触动了我,让我直觉得心好痛。在一阵嚎啕大哭后,才稍稍缓解了些。大人们都说:你极度想念时,做梦的时候就会出现。然而从那时到现在,从来未曾有过,难道我的痛哭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愧疚?难道我的想念仅止于一件可爱玩具的丢失?难道我原来是这样地冷酷麻木吗?

或许吧!随着其他小狗的长大,小灰在记忆中是越来越淡了。

小黑成了大黑,小黄成了大黄,小白成了大白……本来宽敞的新屋顿时逼仄许多,于是父亲决定:或送或卖,将多余的他们赶出家门!

送,虽然不舍,但至少知道,他还在!卖,必然是成为人家嘴里的肉,心疼!不过见不到,也就不会太痛!

现实往往与人作对!那天,正好都在家,狗贩子上门了,拿着老黄当初逃过的大铁夹,还带着一把套杆。我和堂弟都被控制住了,老黄许是留下心理阴影,早已躲起来了。我们呵斥着大黑,让他赶快跑,他却傻里傻气地护着我们,朝那狗贩子呲牙咧嘴,狂吠不停,并不走开。

这可趁了狗贩的意。他们迅速走向大黑,用大夹子制住了他。大黑狂吠不止,露出两排尖牙,身子不停地翻滚着,却始终无法摆脱恶魔的手。他们又甩出套杆。大黑的脖子被套住了,他发出低沉的咆哮声,身体翻滚得更厉害了,地上是一撮撮蹭掉的黑毛,身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了。恶魔却丝毫不肯留情,他们抓住杆,拖着满身是伤的大黑,在我家门前的红土地上,翻转着,甩打着。套越拉越紧,大黑的声音越来越小,红土地上红渍斑斑,点点如针似箭,刺入了我的心窝。

大黑身形彪悍,浑身黑油油的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奔跑时如同一只缩小版的黑豹,动作舒展优美,孔武有力。他是众兄弟姐妹中最好动的:捕鼠赶猫,拈鸡戏鸭,上房揭瓦,刨土挖坑,即使是趴在地上,那身上的每个关节,似乎也随时准备暴起一般,那分明就是个精力充沛、激情澎湃的年轻小伙子,可现在,这个年轻人却已瘫倒在地上,身上血迹斑斑,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

泪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眼前的大黑渐渐地模糊了。恍惚中,大黑的身子竟然飘浮起来,它的油黑毛发依旧锃光瓦亮,它的浑身筋骨仍然矫健有力,它的硕大的眼还是那样地炯炯有神。它从我眼前飘过,开始撒开它的四足,朝前朝上奔跑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远,直到成为天边的一个黑点,消失在我的眼中。大黑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它走了,安安静静地走了,它的脸上似乎有了种解脱的轻松。这更使得我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那当了逃兵的大黑的母亲——老黄,更无法原谅那些刽子手。我用尽全身力气,却始终无法挣脱,我想咆哮,我想嘶吼,我想撕咬,却发现所面对的只是虚无的空气,一切行为,在老于世故的大人们看来,是那样地幼稚可笑。

于是,我只能痛哭,用酣畅淋漓的痛哭来洗刷内心的无能为力,用它来逃避自己难以扭转的现实了!

泪干了,一点痕迹都不留,日子又在酸甜苦辣中继续着!

我照样走在上学的路上,只是这时,我的身旁没有了老黄,许是感受到我的冷漠吧,她不再跟着我了,我以为,我也将她从我的心上驱逐了。

老黄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吗?

本来是该结束了,可一想起老黄那哀怨的眼神,那个雨夜里发生的一幕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缠绕着我,令我难以释怀。

前面说到,自从大黄事件以后,我和老黄形如路人。遇到时我总恶狠狠地瞪着她,始终没去注意到她眼底深沉的悲哀和无奈。

那是个飘着凄冷的雨的夜。又停电了,一家人围坐在昏黄的烛光里,在叙说着家长里短。老黄不在。渐渐地,大家眼神迷离起来,疲倦已写到了脸上。“都去睡觉吧。”老妈发令。于是我们纷纷起身,正准备回床睡觉,突然房子周围传来断断续续的低沉的呜咽声,这声音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忽而在南,忽而在北,飘忽不定。如同喉咙卡进了大根的鱼骨,又如同咽喉被炙热的木炭灼伤,这声音听起来如此难受。孩子们都紧张起来,父亲却立即断定:这声音是老黄发出的,老黄一定受伤了。而且现在正围着房子在转圈。

我们随同父亲追踪着那个声音,终于在房子的西北角发现了她。老黄瘫软在角落里,全身毛发暗淡无光,不时从嘴里吐出一些暗黄的不明液体,散发出一股死老鼠的臭味!

“老黄一定是吃了被下药的死老鼠了。”老爸一言断定。“快,拿管子,提一桶水过来,必须让老黄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我们迅速行动起来。老黄已经不再哀号了,她只是躺在那里,喘着气,静静地看着我们。老爸将管从她的口中插进去的时候,她竟吭都没吭一声,只是眼中已经没有了活着的精气神了。

努力了大半夜,老黄吐了一地的水。然而毒素已经蔓延开了,我们没能将老黄救回。后来老爸告诉我,其实老黄已经知道她活不成了,她只是想在临终的最后时刻,看大家一眼。

“那她为什么不进家门?”我十分不解!

“她到最后一刻还在为我们着想啊!”老爸当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一转眼,老黄已离开快三十年,曾经的小佘也成为老佘了。人世多磨难,生活本艰难。只是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才似乎对生命有了点自己的理解,而这,或许老黄早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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