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有痕

小不点穿行在人群中，他要寻找他的妈妈。

人群中，一个人领头喊起口号：“誓死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人群立即紧跟着高喊：“誓死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小不点不知道他们喊的是啥意思，他要找他的妈妈。小不点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妈妈说，爸爸出远门了。现在，小不点已经六岁了，可那个出远门的爸爸还没有回来。小不点偶然听人说起过，四年前爸爸已经在劳改农场去世了。什么是“去世”?小不点不懂。

小不点已经一整天没有见到妈妈了，他好害怕，他要找到妈妈。

小不点忽然想到了徐叔叔。徐叔叔对小不点可好了，每回到小不点家里来，总要给小不点带些糖果，抱起他叭叭地亲个没完。于是，他朝徐叔叔家走去。来到徐叔叔家门口，小不点没有先敲门，而是爬上窗子，朝里看，看徐叔叔在家没有。徐叔叔在家，在客厅里坐着，但他的对面还坐着两个人。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说：“徐世云同志，你揭发赵双兰偷听敌台的信，我们收到了。我们这次来，就是专门调查这个案子的。请你再详细说说，她是如何偷听敌台的?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哪个敌台?”

小不点听不懂那个人说的话，但他听出了那个人说的赵双兰就是自己的妈妈。接着，小不点听徐叔叔对那两个人说：“赵双兰是在他自己家里偷听的。”那两个人中的另一个问：“她在家里偷听敌台，你是怎么知道的?”小不点听徐叔叔说：“我是偶然路过，听见赵双兰屋里的收音机先响了一段东方红的音乐，接着就听见一个女人怪声怪气地说，莫斯科广播电台……”两个人中的一个说：“那就是苏修的广播了?”徐叔叔说：“对，是苏修的。”两个人中的一个说：“好了，你的揭发很重要，革命警惕性很高。我们已经把赵双兰控制在场长办公室了，明天一早就把她押走。”

小不点听懂了，妈妈被关在场长室。于是，他跳下窗台，朝场长室跑去。

“妈妈!妈妈!”小不点敲响了场长室的门。门开了。是一个全副武装长相凶恶的男人开的门，厉声问：“干什么?”妈妈在里边喊：“小不点!”

“妈妈!”小不点从那个男人的夹窝里冲进去，扑向了妈妈。见妈妈被五花大绑着，便大声地哭起来。妈妈说：“小不点，乖，不哭。去找你徐叔叔，跟他说，妈妈拒绝他好多次了，妈妈看他几年来一直对你那么好，本想嫁给他的，可现在不行了。孩子，去吧，去找你徐叔叔，他是个好人，他会对你好的。”小不点一边哭，一边不解的问妈妈：“他们绑着你，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呀?”妈妈说：“我也不知道。这次，我可能也像你爸爸一样，要出远门了。”小不点忽然问：“妈妈，什么是揭发?”妈妈顿了一下，说：“孩子，你不懂，你也不该懂。”小不点说：“妈妈，我懂。揭发，就是徐叔叔给他们说的，妈妈偷听敌台。”妈妈一愣，突然喊道：“胡说!自打你爸爸出远门以后，你徐叔叔追求我四年了，他对你就像亲爸爸一样好，他怎么会揭发我?”小不点说：“妈妈，我听见的，我听见徐叔叔给那两个人说的。”妈妈哭了，大声喊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是准备嫁给他的呀!”

小不点吓坏了，不敢再吱声。

第二天清晨，五花大绑着的妈妈被武装人员押走了。母子俩相互嘶喊着依依不舍，被人强行拉开。

小不点忽然发现，徐叔叔在场长室的侧墙边露了一下头。他挣脱了拉住他的那个人的手，扑过去，抓住徐叔叔的衣摆，大声说：“我妈妈说要嫁给你的，你干嘛要揭发她?”徐叔叔愣了愣，吱唔道：“谁说的?谁说的?小不点说：“我都听到了，你给他们说的，我妈妈偷听敌台!”徐叔叔喃喃道：“我说了吗?我没有呀……小不点，你妈妈对你说过，她要嫁给我的吗?”

小不点点了点头。

徐叔叔捂住了脸：“她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小不点摇动着徐叔叔的衣摆，央求他：“你给他们说，我妈妈没有偷听敌台，让他们放了我妈妈。”徐叔叔嘟噜道：“是啊，她没有，没有……都是我……”

“誓死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口号又在大街上响了起来。一群人排着整齐的队伍，朝他们走过来。徐叔叔突然变了脸，一脚踢倒了小不点，大骂：“去你妈的!你这个反革命羔子!”便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了。小不点扑倒在地。他觉得被徐叔叔踢过的地方好痛，好痛……

在清理“三种人”之前，十六岁的小不点与被平反的妈妈团聚了。

还是当年调查赵双兰偷听敌台案的那两个人，来问妈妈：“据我们掌握，徐世云是三种人，也是诬告你偷听敌台的人，害你坐了十年监狱。现在，请你揭发他作为三种人的罪行，我们绝不会姑息的!”妈妈想了想，对来人说：“徐世云这个人并不坏，他追求我达四年之久，我始终没有答应他，他因爱生恨，只是为了报复我吧。除了我们之间的个人恩怨，我揭发不出来他的啥事。我看，这件事就算了吧。”两位调查者道：“赵双兰同志，这可是大是大非问题，你可得站稳立场，不能姑息文革坏人!”妈妈还是摆了摆手：“就这样了，算了吧。”两个人摇摇头，叹息一声，走了。小不点说：“妈妈，就这么算了?你坐了十年牢，也太便宜那个姓徐的了!”

妈妈沉默了。

若干年又过去了。

已是不惑之年的小不点，有一天走在大街上，无意间看见两个警察押着一个老头迎面走来，到他跟前了，他仔细一瞧，原来被押着的老头是徐世云。两个警察他都认识，便问：“这老头犯什么事了?”其中一个警擦对他笑了笑，说：“他在大街上碰瓷，陷害别人。”小不点说：“这个人在文革中就陷害过人的。”另一个警察也笑了笑，道：“文革时的坏人，变老了还在坏!”说毕，给他摆了摆手，押着老头走了。

小不点若有所思，忘了走路，喃喃自语：“文革时的坏人，变老了还在坏!变老了……老了……还在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