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斜阳示例

下雨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滴沥，水已成流，流已成河。悠悠的雨，好似已下了百年，早已习惯了这节奏;又好似云层预先攒足了会下百年的雨，一将滴沥，不绝不休。

看见营前宽阔的河道溯游来自山林和黄土砾石的洪，我不禁想起家乡的河，我也不由想起家乡的雨，而这雨——将我拽回茫然的少年。

那时候的雨，我总是很担心：瓢泼的壮烈，誓要把陈年的青瓦片击穿;花洒的绵柔，让事经百态的老人也心慌意乱;太阳下的雨是不打紧的，有着梦想的人一定会趁这时去寻找彩虹;黑云压城，山林呼啸，雷击电闪——这样的雨，我见过一回，至今记忆犹新，听说这样的时候有龙在云层中，如果恰巧有人这时被劈死或无故失踪的，那定是做过恶事被龙惩罚了——这时候我去高处看，记得那黑云和电闪雷鸣，不记得见过真龙。

下雨的时候，我是要到隔楼看一下的。雨季里，父亲每年都要通过嫁接了一节的梯子爬到屋顶，光脚在湿滑的青瓦片上翻来翻去，找到被雨击穿的瓦片儿或渗水的地方，然后新瓦替掉断瓦、补好漏处。 如果现在有人上去，我一定会担心他会从那个不足以摔下致死的高度摔下致残。

那时候的雨，我总是很担心，就是这样的担心——我担心，补瓦的人会从屋顶摔下，房子会在没有补瓦前淋塌。

驻地的地形很像家乡，营前的河道很像家乡，家乡有比这里更深的林子、更高的山和更深更多的沟壑，雨后，有比营前更猛烈的洪。四周的雨水、泥土、沙石在河道集结，形成洪流，洪流吞噬了洪流，形成更大的洪流，向下游倾泻。

母亲说洪水如猛兽，会吃人，如果洪里有羊，千万不可去捞，那是河神的化身，索命来了，他会索去有贪心和冒失的人的性命做祭品。母亲每年都会重复谁谁谁被冲走送命和她幼时险些送命的事实。

我没有见过河头高过人头的洪——父母绝不会让我们这时候去看什么叫猛烈，但在公里外会听到洪水翻卷巨石的响。那晚我睡在姥爷的西瓜棚里，一夜惊雷后，只剩下那个支柱高于河床的草棚，几株西瓜秧挂在草棚上，西瓜地已成了乱石滩。

那时候的雨，我总是很担心，就是这样的担心——我担心，洪里的羊河神会索去谁的命和冲走谁家的西瓜地。

我从来没有跟小伙伴一起在河里光腚游泳洗过澡，尽管我一直想。后来我在表哥的示范下，鼓足勇气，在一个没过膝盖的水坑里洗了个澡。因为父亲发现了我湿掉的鞋子，于是要查验我是否下过河。查验的结果，便是一顿毒打，原因是母亲讲过的羊河神索命的事情——他们绝不允许我们下河，即便在烈日炎炎的时候，也要提防上流可能有洪。

我一直想学游泳，但我更恐惧父亲的毒打，于是我依旧不会游泳;若不考虑卫生，我甚至不太喜欢洗澡，如果不小心湿了鞋子，又恐惨遭到父亲的棍棒。

那时候的雨，我总是很担心，就是这样的担心——我担心，如果鞋子湿了，会不会招来父亲的棍棒;会不会有人在河里游泳洗澡的时候，被羊河神索去性命做祭品。

……

这场雨定是已下了百年。而今，我不必再担心父亲会上房揭瓦，也不必恐惧他的棍棒;母亲不再讲洪里羊河神索命的故事;西瓜地再不会被淹没;到河里游泳洗澡的小孩也不必担心会被羊河神带走。

这场百年的雨，早已将年华淹没，河东河西河道改了几次，如今的洪再没有那时的猛烈;姥爷可能是被羊河神带走种他以前的那片西瓜地了，而以前西瓜地的旧址早已被乱石霸占;如今一句恶毒的话足以使花白胡子的父亲伤心几天，他再不可能对我毒打;母亲一直念叨我什么时候有了孩子要怎样给他讲我好些年没听过的羊河神的故事;而我，不知道还在担心什么……

乌云渐次散开，天亮起来了，淅沥的雨变成牛毛，午后大概便会停。

雨还在下，虽是要停的节奏，我却期盼——一直下吧，下到傍晚，那雨后的斜阳，兴许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