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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德阿波

推荐人:鲁莽 来源: 阅读: 6.1K 次

玛德阿波①过世有些年头了,但要忘记他恐怕还得需要一些年。

玛德阿波

待我不再像瘟疫一样躲避他的时候,他应该有70多岁了,但别人问起他年龄的时候,他总说一百岁了。对他来说,“100”这个数字好像很吉利,他说了很多年。

他黝黑的脸庞上皱纹纵横交错,有些像鸡皮疙瘩,还有些像被触怒的母鸡抓过的痕迹;上嘴皮和下巴上有疏密不匀的雪白胡须,有点像小瀑布;头上缠着一条跟他的忧愁一样长的围巾,没过水有两三个年头了吧?身上经常披着一件积得三寸污垢的绵羊皮褂,即使你离他三丈多远,那臭气也会拥入尊鼻。羊皮褂上坠着一个袋子,里面一直躺着一杆旱烟锅和一个烟盒,还有一个似乎是原始社会带来的火镰——他从不用火柴,尽管那时候火柴的使用已经普及所有家庭。他说火柴怕风,这的确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他的背虽然有点驼,但讲话声音却挺大,吆喝牲畜的时候更是大如洪钟。

玛德阿波自己讲,他曾上过学,读过《百家姓》、《三字经》、《中庸》、《大学》等书,只恨现在连“人”和“八”都辨不清了。不过,背白眼书还是十分了得,我听他背“人之初,性本善……”一大串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以致我也能流利地背下来。

“阿波,‘狗不叫性乃迁’是什么意思?”有一回,我冒冒失失地问。

他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平时紫红色的脸突然变成了紫黑色,嘴唇在颤抖,胡须也跟着一翘一翘的。我在等待他的解释,但始终没能等来。听阿波辈们讲,他根本没上过学,他嘴里念的那些是从别的同龄人那里听来的。

他是出过国的,在我们村里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旧社会,他跟人走过两年的迤方②,到过“英国”。我不止一次地问他走了几天,他每一次都不假思索地回答:“一个月。”一个月对他来说似乎很长很长,而我听说要走一个月,也觉得那路也很长很长,似乎延伸到了天边天际。等我有了考证的能力,告诉他,他们走迤方所到的地方是缅甸,而不是英国时,他不以为然,总要露出不屑的神色。好在他对我没有发声,不然我的耳朵鼓膜一定会被他的声音震破的。

不知何故,玛德阿波曾受到过批斗。那年头,五花大绑游村批斗,捋起裤腿在瓦砾上一跪就是几个钟头是常见的事。有一回,开大会又要批斗他,几个喝醉了酒似的年轻人拿着绳索去勒他的时候,他早已闻风而逃,不知去向。3天后,我去上山放羊时,意外发现他躲在一块大石头下。他没有吩咐我“不足为外人道也”,我也不曾“为外人道”。但他并未因此逃脱,近1个月后回来,可是畏罪藏匿,罪上加罪了。遗憾的是,患有考据癖的我,至今依然没有考证出他究竟犯的是什么罪。

让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玛德阿波去给队上背腐殖土时,摔了一跤,左脚骨折,肿得好大,鼓鼓的,红红的,令人害怕。不过,他因祸得福,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不被批斗了。将近1年以后他才拄着棍露面,在村人面前还一拐一拐的,受伤的脚还不落地。在人看不见的地方,那拐棍是多余的了。队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但都没说破,除了他是因公受伤的以外,聪明的读者,您一定猜出来了,兹不赘述。

后来,我成了一名教师,放假回家仍去玛德阿波那儿坐坐。在他看来,我懂得一切,雄视一切,支使一切,甚至可以横扫一切,是一个多么了不起而又多么可怕的人物!他曾对我说:“要不是本家宗亲的原因,我不敢,也没资格跟你坐在一块儿、和你一起聊天。”

直到今日,我都还没弄明白,是他没资格跟我坐在一块儿、和我一起聊天,还是我没资格跟他坐在一起、和他一块儿聊天。

①阿波,彝语,即“爷爷”。

②走迤方:云南方言,旧社会穷人到缅甸去打工叫“走迤方”。大概缅甸是英国殖民地的缘故,走过迤方的人都说他们去英国做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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