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牙
我妈特别喜欢摔跤
或许不是她喜欢摔跤，是摔跤喜欢她。她摔跤是大家公认的，不光因为次数频繁，而且三天一小跤，五天一大跤。往往不是那种坑坑洼洼七弯八拐的小道，而是平坦开阔的大马路，明明前路一片光明，连个石头子也没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啪叽！摔一跤。
我妈众多摔跤事件，我在现场的没有几次。大都是事后别人掺着她一瘸一拐回来，我才从他们生灵活现的描述中还原出事情的经过。
于是每个人都知道了她爱摔跤。
有一回我们在吃午饭，妈妈读到一个新闻，她说:“一女子在饭店摔倒，向饭店索赔20万......”
哥哥在对面抬起头:“赔了吗？”
“赔了呀。”
哥哥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那你能发家呀......”
笑得我一口饭差点没呛住。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走起路来磕磕绊绊，动不动就栽沟里，还经常往墙上撞，是不是就是遗传了我妈？不过论起平地摔，我功夫实在不及她一半。
最出彩的一回，是她们单位举行运动会。全单位动员，每个人都得参加，于是我妈千百年舍不得不动一动的人也逼不得已报名了。
跳绳一类的项目两天就一抢而光，她只好报了个接力赛。
比赛当天，作为第一棒，刚跑出去不到两百米，她就在全单位上上下下几百个同事领导的注视下，顺着宽敞平坦连个石头都没有的跑道直直栽向地面，来了个脸着地。现场一片惊呼，跑出去老远的人也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我妈半天才爬起来，半张脸血肉模糊.....
这件事被大家笑传了好久，倒没什么恶意，每个人都是关心她的，她平常对人温和厚道，赢得了大家的喜爱与尊重。但是意外毕竟是意外，好久以后还有人提起这件事，笑个半天——怎么有人摔跤还用脸着地。
我妈或者跟着笑笑，或者愤愤抱怨自己几句，从来不跟人家计较。可是我知道治疗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毁容，都不敢照镜子，甚至一想到自己的脸就立刻陷入沮丧。
不过还好，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药，敷啊贴啊洗啊揉啊，很快就好了，最后竟然一点痕迹没留，连疤都没有。
我妈摔跤的事情太多了，讲起来太多啦，一个活了几十年的人，有多少跤已经跌过——更何况我妈还是个这么喜欢跌倒的人。讲她跌倒，不讲个三天三夜根本讲不完。
我想讲的是她丢失的那三颗牙。
我上初二时，家里新买了一辆自行车，配件上上下下非常高级。据说是辆赛车。
妈妈以前是会骑车的，只是很久没骑了，上一次骑好像还是在她读初二的时候......她突然很想重温一下骑自行车是什么感觉，尤其这还是辆斥巨资买来的赛车。
我说行啊，她就骑着高高兴兴上班去了。
中午我回家，发现车停在楼下，觉得纳闷，这时候明明还不到下班点啊。进门，外婆说我妈病了，请假回来休息，叫我去看看她。
我推开门，看见妈妈窝在被子里，表情痛苦，好像真在受着一场大病，很难受的样子。
太奇怪了，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只是摇头，点头，不讲话。
我说:“那你休息吧。”她想说点啥，但两片唇动了动，又闭上了。我看着，觉得她这副样子有点奇怪，但也想不明白到底奇怪在哪。
出来时外婆正在外面捂着嘴笑。
我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乐不可支地讲起来。
原来，妈妈早上兴高采烈骑车出门，正要重温儿时记忆，刚到三百来米外，车就翻了。她飞出去，磕在马路牙儿上，磕掉了三颗牙......
天呐！真的很惨。
但是实在是太滑稽了，我忍不住也笑了。
后来我妈告诉我，她是因为太害怕，害怕自己技术生疏失去平衡，想着慢点骑，于是突然刹车。结果一捏闸，车并没有慢，而是干脆猛地刹住，一点没留余地。巨大的惯性作用就把她给甩出去了。
落地后也顾不上疼，赶快爬起来捡牙。她捧着三颗倒霉牙赶去市里的医院。偏偏那天医院停电，值班小护士告诉她，放弃吧，没用了，捡回来也按不进去了......妈妈沮丧极了，但是不肯轻易相信，她说:“这年轻轻的小护士能懂什么。”于是又跑到牙科诊所，最后给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牙医看了，才把这三颗牙种回去。
可怜的三颗牙啊，到现在还根基不稳。每次我妈一笑，它们就暴露在空气里瑟瑟发抖。
去年过节，姨一家人到我们家，给她烧了一锅糖醋排骨。不巧我在学校，没赶上这顿好饭，也错过了与那三颗牙最后一面......
后来姨夫打电话告诉我，我妈正把那排骨啃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得咯噔一声，牙就蹦掉了。她大惊失色，赶快收集起来，想再种回去一次。可惜这次没办法，牙是从半腰被截断的，不连着根。没有根咋能植牙，又不是树，浇浇水还能长得回来。
一个人从十二三岁以后，嘴里每颗牙就都是最后一颗了
，更何况我妈早过了这个年龄，第一次连根摔下来还能种回去已经万幸。
无奈她只好干脆把根也拔掉，安上三颗烤瓷牙，好歹不影响吃饭。
姨夫在电话里笑得快开花了，说我妈前面还像只雀一样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突然就安静了，坐那一声不吭。
我想可不是吗。她的牙原本健健康康（虽然不怎么牢靠）地长在嘴里，本来至少还有几十年光景，突然就没了。毕竟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而现在永远没有了，我听了都很替她难过。
我想妈妈肯定后悔吃了那根排骨。但好像也没怎么为这事烦心，她唯一的抱怨是烤瓷牙定做期间不得不天天喝稀粥，还时不时得忍受难以忍受的牙疼。
新牙到了，完全是按照妈妈自己牙床尺寸定做的，安在嘴里没有什么不适。她看着还挺开心，别的不说，那崭新的烤瓷牙，整整齐齐排列开，这是她自己的牙长了几十年都没做到的事情。
可是，毕竟不是自己的，用起来总有一点陌生。
在我印象里，安烤瓷牙和安假牙差不多，我奶奶也安了烤瓷牙，两个姨奶也安了......但是妈妈同龄人里从来没听说过。似乎用人造的牙齿吃东西，是一个人开始老去的象征。
牙齿可以判断年龄，生命之初，人要掉一次牙，这些掉下的牙被小心收藏起来，它们落下去，跟着一个开始便升上来。等到了生命尾声，人还要再掉一次牙，这些牙，是许多回忆，而结束一样从它们落下的地方升起。我从来不知道妈妈有没有这样想过，我希望她永远不要想到，永远不要想到那三颗不知去向的断牙。
因为她总是害怕自己突然老去。
比起我妈，我还太年轻，太勇敢。还不懂得什么叫失去。那些身上所拥有的东西，比如细腻的皮肤，光洁白嫩的手，苗条的身材，茂密的头发以及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因为年轻都显得微不足道，多一件少一件并无所谓。
可是总有些东西，是要丢的，它们落下，像人生中许许多多落下一样。我们每年都在落下一些东西，有时是一次降生，有时是一场车祸。我们默默接受这些降落，变得变得沉重，便边走边扔，接受着这些所有丢失。直到有一天，牙齿的坚硬全部掉光了，只剩下最柔软的舌头，去模糊着讲述牙齿留下的记忆。
或许有一天，等我老了，也会像妈妈一样戴起遮阳帽，涂起护手霜，留意每一次落下，开始在意自己的丢失吧。
丢失了三颗牙，没有什么可惜。只希望丢了它们，以后摔的跤就少些。年纪沉重了，有些东西，就变得十分贵重，丢失不起.......
